因此地习俗缘故,阿涅被默认成周立行的干亲,分堂的人对阿涅的关照更多,谷娃子和石娃子两人被分去了一个房间,阿涅则是跟着周立行住了一间。
在成都休养了一段时间,紫苏的身体比逃难的时候好了些,但身体的耗损并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补起来的,尤其是她原本有烟瘾,这一路的逃亡她活生生的把烟瘾也给戒了,更是伤了根本。
她一直撑着一口气想要回会理救出自己的孩子,这一路上默不吭声地坚持,结果到了会理,当夜又发起了高烧。
第二日,梁承禄请来中医大夫。
老大夫给紫苏一把脉,便是摇了十几下头。
“耗损太过,气血亏空,这位阿姐活不长咯。”
这话,成都那边的大夫也说过,紫苏是知晓自己情况的。
她轻声问大夫,“好好养的话,我还能活多久?”
“你现在的情况,如同满是裂缝的瓷瓶,再怎么灌水,也是要漏的。只能说过得了今冬的话,也许还能活到明年。明冬还能不能捱过去,就看天意咯!”
老大夫也不说假话,回答了紫苏的问题。
“先扎针吧,之后好好吃药,不要见风受凉,虚不受补,莫要吃油腻荤腥,多休息,看能不能扛过去吧。”
紫苏点头,看了周立行一眼,又收回了视线。
老大夫开了方子,又交代了许多注意事项,周立行让石娃子跟去医馆拿药回来煎,然后派谷娃子去跟梁承禄盘一盘分堂这些年的账务开销,毕竟代表总堂来了一趟,也不能什么事都不做,起码他的知道自己能动用多少钱。
周立行已经决定要拿总堂八爷的架子,用这分堂的钱办事了!
等他们二人走之后,阿涅自觉地出去守门,周立行等紫苏开口。
紫苏还发着烧,人病恹恹的,但眼神十分的亮,她轻声说道,“我在张家祠堂外面的石榴树和水井中间的石板下面,埋了两个罐子,罐子里是我以前偷藏起来的金银。”
“行善兄弟,无论此行的结果是什么,我都认命。孩子们要是不在了,我便也不用活了。若是孩子们还活着,我能求你,再给我们指一条生路吗?”
这段时日紫苏看得出来,周立行是个面冷心软的人,一路上他虽然不说,却始终照顾着她。
周立行看着紫苏那求生欲极强的双眼,莫名又想起了王喜雀。
她们都是那么坚韧的人,不管遇到什么样的磨难,都努力地想要呵护自己爱着的人。
紫苏为了孩子,能忍着烟瘾和屈辱逃亡成功。
喜雀姐为了不连累青竹叶和其他人,还是走向了她最厌恶的木老板的身边。
“紫苏姐,如果孩子们还活着,我一定会救他们出来,然后送你们去一个有人照管的地方。”
周立行给出他能给出的最大承诺。
紫苏点着头,她道了声谢,终是支撑不住,躺倒回去。
喝了三天的药,紫苏终于是退了烧。那大夫又来看了一圈,拈着花白的胡须说挺过来了,再留了一副养身安神的方子。
周立行他随手翻着账本,看着一开始以茶叶、生茧、皮毛、肉干、药材、盐铁等多项物品为主的货品,逐渐变成烟土为主,心中也是莫名悲凉。
他记得黑老鸹说过,清廷晚期,诸国列强打进来,让中华大地种上了鸦片,辛亥革命后的民国政府多次提出禁烟令,然而军阀割据,并不是那么听号令,为了军费更是扩张烟土种植。
到如今,几番禁种下来,反倒是山野之地种了更多的烟苗。
烟苗多,除了买卖便是食用。民间的药物少,这能镇痛的大烟,倒是成了万金油一般的存在,以至于有烟瘾的人越来越多。
而他在账本的支出里,看到了“买青苗”,稍一问,竟是预付的鸦片定金。再仔细一看,嚯哟,还是和德兴堂一起干的!
在夷汉之间,因鸦片生意出现了商业信用,一些内地商人由当地头人介绍,包下种烟者一定面积的鸦片青苗,经过估产,予付一半的价款,待鸦片成熟,最后成交结算,称之为“买青苗”。
这个梁承禄到真的是专心专意的在经营分堂,生怕自己买不到烟土去专卖挣钱,提前预定的招都使出来了。
这些事,总堂会毫不知情吗?是单会理的分堂在干这个,还是外面的分堂都明里暗里的脱离掌控?
上梁不正下梁歪,总堂只需开一点点口子,下面的分堂就能扯出十万八千里的漏洞。
查完账本,周立行正式地找梁承禄开谈。
“梁堂主,我来会理分堂之前,在成都打了一场生死场,你知道吗?”周立行相信梁承禄肯定是知道的。
梁承禄早已经做好了准备,一手挠头,破为难地回答,“八爷,我们知道的。忠义堂三不沾,总堂已经抄写布告发往各分堂再次强调。你来之前,我们就收到了。”
周立行点头,“既如此,那鸦片生意,就停了吧。”
然而梁承禄却回答,“八爷,你说要查账,我便把这账本奉上来,没有做过任何改动,你一眼就能看到我们现在主要经营的是个啥。”
“现在往总堂上交的钱财,堂里养家糊口的报酬,都是靠这个烟土生意撑着。我们撒出去预定的烟苗费用,也是一大笔……咱们要停,也不能一刀子砍下去停,还是要从长计议呐。”
周立行抬眼,眼神冷了些许,“怎么个从长计议法?”
“已经定出去的烟苗,还是得卖了回本……这已经快过年了,明年一年的收益还是稳住,这一年我们再想办法从其他生意上多挣点,把路子铺好。”
梁承禄仔细地盘算着,“毕竟现在不同往日,外面打着仗,从云南那边出去到印度那边的生意也不好做,很多东西都不好卖,挣不着钱啊。”
“咱们堂口不挣钱,近的说德兴堂,远的还有各处山寨路棚,兄弟们就会拖家带口往别的地方跑。咱们人少了,就会跟之前一样被欺负……八爷,会理已经是这样了,一半以上的人口都吸大烟,咱们不做这个,最终可能会经营不下去……”
梁承禄试图劝说周立行。
周立行却直截了当地一锤定音,“一年,可以。我留在这里一年,看着你们把大烟的生意全部停完。”
“……”梁承禄傻眼。
“若是真的不做烟土生意,就开不起堂口,到时候我来做主,关堂!我会负责把你们都安顿好,愿意跟我回成都的,也可以去成都或者其他分堂发展。”
周立行善解人意地拍了拍梁承禄的肩膀,“有我在,你放心,开堂口要考虑很多,关堂口就简单了。”
以前方大哥的忠义堂没沾烟土一样能发展,现在一个个的搞得好像只有烟土才能挣钱养堂口一般,简直荒谬。
梁承禄干笑着喝茶,找个借口告辞,阿涅蹦蹦跳跳地进来。
这几天阿涅在县城里到处玩,听了许多本地故事。
此刻看到周立行眯着眼睛发呆,他凑过头去,嘀嘀咕咕地讲起话来。
“这里的烟馆比茶馆多!”
“烟馆外面,有穷烟鬼,吃不起大烟,买洗碗水喝呢!”
“听说烟馆里的抹布帕子都能卖钱,装生烟的碗,都能被磨成细面吃了!”
“我还听说,一些老烟鬼死了,尸体会被有烟瘾的人挖出来,把骨头剔出来磨成面子吃,那骨头最上品的是红色,证明抽了多年大烟,有人甚至高价买来磨粉配滇红茶喝……”
周立行听得瞪大眼,两兄弟都感受到自己见识短浅,并震惊于这些烟鬼们的惊世骇俗之举。
“外面夷族地区,有一户富有的人家,因吸毒上瘾,卖田卖地,卖妻卖儿,耗尽了所有家财。最后抽完一口鸦片之后,他说:烟斗鸡蛋一样大,烟嘴针眼一样小,但是我的牛羊进去了,我的田地进去了,老婆娃儿进去了!说完,便上吊了。”
阿涅说的绘声绘色,最后还做了个吊死的动作,然后摇着头,“这毒品,真害人!”
周立行身后拍了拍阿涅的肩膀,“千万不要碰这个东西。”
阿涅点着头,龇牙咧嘴满脸嫌弃,“我知道,我看那些烟馆里出来的人,皮包骨,肉垮完,毛长嘴又尖,半边身子跟埋进土了一样,根本没有精气神。我一个能打十个他们那样的病秧子。”
周立行被阿涅逗笑了,忍不住伸手去捏他的腮帮子,“是是是,你可厉害了。国术和枪法都练起来,不要松懈。”
阿涅做了个鬼脸,跑出去找石娃子一起练棍法去了。
*
接下来的日子,梁承禄也没闲着,他用自己本地人的关系,很快便打听到了张家里老七的那些子女的情况。
如紫苏所说,张家是个很传统老派的家庭,对明媒正娶的正妻很是尊敬,正妻生的孩子们都送出去读书,个个都有出息。
那些四处弄来或买来的小老婆们,在家中跟下人没区别,所生的孩子们也不受重视,年岁小点的小娃子,全部丢给让没出去的小老婆带。超过四岁的,就开始在家中干活。
女孩子若是有特别好看且聪明伶俐能说会道的,会认到正妻名下,教养得当之后用作联姻。
男孩子从小便当做打手,长大点就跟着进夷区,若是遇到什么冲突意外,这些男孩子便会顶个张家少爷的名分,是死是活就看命运,换来的赔偿或者机遇自然是留给主家的。
“……叫小杜鹃的女孩还活着,在张家干洗衣洗菜洗碗的杂活。叫小平安的男孩,去年生病没了。”
梁承禄贴心地为周立行解忧,“若是想要这个叫小杜鹃的女孩,我们分堂最好是不要直接参与这个事情。我有个办法,咱们找个夷人当中间人,向张家买这个小丫头,让他们以为把孩子送进了山,紫大姐就能带着孩子远走高飞了!。”
梁承禄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干兄弟,是城外夷汉混居地的倮倮族人,家族有近百号男人,占据了一个小山头,平时以收钱护送商队过山口,时机合适的时候也会劫掠一些没打招呼就想通过地盘的小商队,总之也算得上一小股势力了。
梁承禄的打算,是通过这个干兄弟去买人,张家有货是要从那个山头过的,去张家用钱买个人,大家都有交情,很容易办成。
这样操作,和分堂不沾一点边,也避免了日后若是出了问题,分堂要遭受张家的针对。
周立行觉得梁承禄这个做法也行,他肯定是要送走了紫苏母女,才能在分堂进行下一步的禁烟事宜。
然而!
谁也没想到这个干兄弟,竟被三刀凉给杀了!
*
算时日,三刀凉应该回来了,可不知为何三刀凉和一起出门办事的两个兄弟都没有音信。
梁承禄各种杂务多,这年头出门迟上十天半月的很正常,他没把这点延迟放在心里。
可周立行却感觉有些不对,他一向很信任自己的预感,便向梁承禄询问三刀凉归来的具体路线,想要出去接一接,或者说找一找。
梁承禄不以为意,甚至告诉周立行,“三刀凉这次带了两个兄弟,是和德兴堂的一起去运,咳,那什么回来。”
周立行眼神发亮,打量梁承禄。
梁承禄死猪不怕开水烫,“我们只是出了一些股金,主要是德兴堂负责。走的路线是熟路,从我干亲的地盘过,没问题的。”
“我这不是派人去请干兄弟来帮紫大姐买人嘛,说不定就一起来了呢。”
然而梁承禄话才说完,德兴堂那边已经派人来告知,他们的人已经全部回来了。
这下梁承禄惊觉不对劲了,赶紧把报信的人接到堂内。
那报信的人眼神犹疑,说话吞吞吐吐,“三刀凉和贵堂的兄弟们……跟梁堂主的干兄弟……起了一些矛盾……嗯……我们不好参合,就先回来了……”
“什么矛盾?”
梁承禄心中咯噔一声,“你遮遮掩掩的搞啥子,说啊!”
那人嘴巴张张合合了几次,才小声地说道,“酒里有春/药……三刀凉被……那什么了……第二天……打起来……我们,我们不知道后续,我们先回来了……”
梁承禄顿时两眼一黑!
什么先回来了?!根本就是丢下三刀凉和忠义分堂的两个兄弟,自己跑了!
梁承禄知道干兄弟有个得力手下是个淫鬼,最是垂涎三刀凉这种泼辣女子!
为此,他早就三番五次跟干兄弟告诫过,万万要约束好手下。
三刀凉那不是一般的泼辣,那根本就是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