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芫很少这样称呼王震球。
高兴的时候连名带姓,不高兴的时候就喊喂,像现在这样软声叫‘哥哥’还是开天辟地头一回。王震球怔了一息,未及细想,先拉住了她的手腕。
“之前不是还说不想知道吗、”他的举动突然,但女生却并不抗拒,乖乖跟着他往僻静处走了一段。“怎么突然又改主意了?”
这问题问得颇有些打脸,陈芫抿了抿唇,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向他解释。
好在王震球也不需要她立刻就说出个一二三四五来,两人甫一站定,他就松了手,难得地露出了一副正经神色。
“如果是担心公司的手段太过激,那你留在这里已经够用了,没必要牵扯得太深——以你家在圈里的名气,你人都在这了,就算是公司,那也还是要顾忌一下的。”王震球转过身,视线一瞬不瞬地落在女生脸上。“而且我也可以向你保证,一定尽我所能、不让事情往最坏的方向发展。”
青年膝盖微曲,目光与她平齐,语气恳切地问道。
“——如果我这样说的话,你会安心一点吗?”
陈芫:……
眼前的场景实在是过于熟悉,陈芫依稀记得当初在四川的时候,这人就喜欢拿这副姿态来哄小孩儿——包括但并不仅限于刚被救出来情绪不稳定的伤患、营地里还没找到家人而紧张不安的青少年儿童……
有些人天生就具备这种与人交往的天赋,往常陈芫都是站边上看他无往而不利地哄好一个又一个,没想到今天风水轮流转,竟轮到她成了需要被安抚的那一边。
他都这样保证了,那当然是可以安心的。
——如果只是为了碧游村的话。
她扯了扯唇角,但发现自己实在笑不出来,于是只能放弃,有些挫败地仰头捋了下额发。
“很明显吗?”
“还好。”王震球实话实说。“主要还是咱俩比较熟——碧游村没本事让你付这么大代价,是毕渊?还是陈朵?”
陈芫并不意外他能知道毕渊跟陈家的关系,姥爷行事虽然低调,但这毕竟也不是什么秘密,她没有说话,王震球也没想要等她回答,自顾自猜了下去。
“如果是毕姥爷,那就该是你家里跟公司谈条件了,所以不是他。陈朵跟你家没有什么交集,你应该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事没有余地……至少从你的立场上来说没有、”
他看着女生的脸色,叹了口气,止住话头。
“我就不继续往下猜了,你想知道什么,可以直接来问我——知无不言。”
这句话几乎是立场鲜明地在公司与她之间做出了选择,可他这样干脆,陈芫却反而犹豫起来。
她并不怀疑王震球在说假话——这货身上的确有股既不管别人死活也不管自己死活的疯劲,违反公司保密条例在他眼里说不定都不算事儿——但就因为是真心的才更可怕,大小姐并不畏惧危险,也不吝于付出代价,却唯独害怕辜负这样的信任。
不该来找王震球的,王震球真的很懂该怎么拿捏她。
陈芫慢慢地垂下眼睛。
“就那么相信我、”
她已然冷静下来了,意识到自己或许是有些过于急躁,但仍然嘴硬道。
“万一我要做坏事怎么办?”
女生这副口是心非的样子实在非常可爱,王震球忍不住笑了起来。“难道我看起来就很像好人吗?”
“小朋友呢。”他视线短暂地越过陈芫的肩膀,模仿着她刚刚的语气,微微弯下腰,亲昵而又纵容地、伸手压了压女孩儿的发顶。
“我多担待着点儿呗。”
*
……他靠得未免有些太近了。
擦过额角的指尖带着一丝丝凉意,掌心却是热的。青年这张脸生得实在是过分秾艳,金赤色的眸子溶进光里,仿佛盛了许多的柔情蜜意,凝眉望过来的时候,杀伤力大概不亚于志怪故事里那些勾魂摄魄的妖精,一不留神就会被他蛊得昏头转向、脑热心慌。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有所谓神明,那他必定就是神明最得意的作品——之一。
只可惜,大小姐并不是很吃这套。
看在他刚刚说话好听的份上,陈芫勉为其难地忍耐了三秒钟,发现这人不仅不撒手,甚至还有得寸进尺的趋势,便不由得瞪了他一眼。
“少来!”她抬肘架开了这只不安分的贼手,皱了皱鼻子。“你喷香水了?”
“我哪有这功夫……”王震球一口否认,但还是顺着她话音,偏头去嗅自己的肩膀。“是洗发水吧。”
他拈起一缕头发,递到大小姐鼻尖。“啤酒花,不喜欢吗?”
陈芫不关心这到底是香水还是洗发水,她提起这一茬只是为了转移话题,但王震球显然没有那种看破不说破的优良属性,笑眯眯地跟着转了话风。
“昨晚上我说的话还算数哦。”
……哈?
他突然来这么一出,陈芫一时间来不及反应,神色里便不免带上了几分茫然意味。
王震球歪了歪头,人畜无害地望了回去。
“所以,现在能说说了吗?”
青年还是那样一副善解人意的样子,微微笑着,笑容里渐渐溢出一点图穷匕见的危险气息。“你为什么不高兴?”
*
说当然是不能说的。
但不高兴这点,却又难以否认——否认也没有用,陈芫并没有刻意在王震球面前隐藏自己的情绪,这会儿被追问,倒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摊上这么一堆破事儿,换你你高兴得起——”她反问到一半,意识到面前这位好像确实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混邪乐子人,顿了顿,默默地把问号吞了回去。“——当我没说。”
王震球:……
“我也不是什么事都喜欢掺和吧……”
他隐约觉得自己在女生眼里的形象,可能跟自己所以为的那种有点出入。
不过这种出入无伤大雅,更确切来说,他心下反倒因此而生出许多微妙的愉悦情绪,是以只不痛不痒地辩白了一句,正准备放过这个话题,却又听女生道。
“王震球、”她嘴里叫着他的名字,但全然没有要与他对视的意思,视线旁落,有些犹豫道。“我……”
王震球耐心地‘嗯’了一声。
或许是他的耐心给了女生一点勇气,她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抬起眼睛,轻声问道。
“我有哪里、还不够好吗?”
*
这并不像是陈芫会问出来的问题。
先不提家世,就算撇开家族赋予的那道光环,她也是年轻一代中少有人可出其右的佼佼者,王震球见她第一眼,便看出女孩儿冷淡皮相下那桀骜不驯且离经叛道的隐藏面。桀骜源于强大,冷淡却来自脆弱,他看她,就像在看崖边带刺的花、冰下翻沸的火、山巅高悬着的那枚冷月亮。
王震球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想摘下月亮。
很难说这是出于一种怎样的心态,他最开始接近陈芫,其实只是好奇女生这样矛盾的性格背后,到底有着什么样的成因。可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他却更希望花朵永不枯萎,火焰永不熄灭,明月永远高悬天边。
唯独有一件事是确定的,无论发生了什么……那当然不是月亮的错。
青年面色不变,眼底的笑意却顷刻间散得一干二净,眼角微微翘起来,柔声道。
“怎么会、”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碎了一片琉璃那样的轻。“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确实有点突兀,但问都问了,也没有矫情的必要——陈芫拣了块看起来稍微干净点的地面,盘腿坐下,完全放松的架势。
“感觉自己好像有点失败。”她答得十分坦诚。“有些事情,心里知道是不对的,也知道怎么做才最好,结果事到临头还是放不下……明明放着不要管就好了、”女生指了指自己的脑子,笑容里不期然带了一点苦涩的味道。“只要放着不管就好了,就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居然做不到。”
“本以为也算是能独当一面了,真碰上事,才发现什么泰然自若游刃有余,原来都是演给自己看的。修行这么多年,就修出了这么个连自己都看不透的废物。”
大小姐声音很平,话里话外却丝毫不给自己留情面,王震球忍不住戳了戳她侧脸。
“对自己的要求这么高,活得会很累哦。”
“——如果对自己要求不高,你我也不会在这碰上了。”陈芫懒得挣扎,只掀起眼皮,凉凉地看了他一眼。
“公司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肯收的。”
从这个角度来讲,她的话倒不能算错,不过这会儿说出来,显然是带着情绪。王震球在女生跟前蹲下,指尖虚虚描摹过她唇线,画出一道下撇的弧度。
“看给孩子委屈得、”他叹了口气,话音里溢满了某种无条件的纵容,活像个溺爱小孩的怪物家长。“好啦,跟自己怄气有什么意思,闷出心魔来可就不好玩儿啦。”
他这样说着,顿了顿,又冲她眨了眨眼睛。
“那边那位道长,认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