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女儿,这也不过分吧,家里日子本来就苦,我老婆早走,女儿才十岁,好不容易老板高兴,在工地里给我们多发奖金,还没来得及存银行,本来想给她个惊喜,等放暑假带她去什么尼还是里的乐园玩,她同学都去过,就她没去过,求了好久了。要是被我工友发现那就完蛋了。除了你,谁帮我啊。我总得留点东西给孩子吧。”男人说着开始抹泪。
这不是第一次听这番话。从他上周某堂补习班结束回家,身心都太累,再加上漆黑夜里什么都变得不好判断,走在路上快撞到男人时,他不小心说了句“抱歉”起,就一直在听。
这也不是第一个找上他的人。而这又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忘记了。
穿过操场,同龄男生的篮球快乐激烈地敲打地面,咚咚咚,男人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在这样的鼓点里说出来的。
“行行好,你哪怕有一丝良心,我下辈子也做牛做马报答你。”
咚咚咚。
咚咚咚。
咚咚咚。
一直到走完操场,都只剩下打篮球的声音了。男人走了。
时间的节奏被篮球打乱,夏天的高温好像也能溺死人,热意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上来,侵入鼻腔和喉咙,不停往前走,都没有找到能呼吸的歇处。
想找蓝点,想见她,想和她说话。
涂子录浑身失力,撑着楼梯扶杆站了好久,突然开始飞奔。
这个世界仿佛有一盏只有涂子录看得到的聚光灯,降临在蓝点身上,周遭外物都能与她隔绝。
他笑着跑向她。
蓝点在看到他时,表情很怪异复杂。
涂子录皱着眉头,才发现她身边一直站着一个男生,吊儿郎当的模样,穿着皮衣和不知道哪所高中的校服,头发坠在脸侧像拖把。
直觉即刻做出判断。这个男生是岸半人。
蓝点好像不想岸半人看到他,所以忙垫着脚,挥着胳膊,扰乱岸半人的视线。
岸半人拍开蓝点的手臂,抬着笑脸,走过来:“兄弟,有件事儿想求求你。”
刚走一个,又来一个,没完没了。这世界果真安静不下来。
涂子录的太阳穴神经突突地痛,步伐却沉稳。无所谓了,他很擅长应对。
“我真的求求你。”
岸半人扣住他的肩膀,用力地把他摁在原地。
“帮我,看在她的份上。”岸半人说。
涂子录的眼睛瞬间熄灭了灯。
他回头,盯着蓝点:“为什么,他说,要看在你的份上。”
蓝点茫然地微张着嘴。
生死为此岸,传说,只有超脱生死、涅槃重生的圣人,才会渡河到达彼岸。
涂子录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时,小小少年,热血澎湃,以为后半句就是为他量身定制的。而现在想自己经过这一生,到最后应该也不会成为圣人。他不仅超脱不了生死,连自己都超脱不了,只会在无数个疑问里挣扎,一生混沌,得不出答案。
比如,为什么这个力量不偏不倚地在人群里选中他;为什么那么多人都在哀求他成为他们的神明,而他除了能察觉他们的存在,就毫无多余的能力,无法控制命运的方向,也无法负担灾难;为什么既然已经如此,却没让他同时舍去懦弱与悲悯的本能。
还比如,为什么这个陌生的岸半人说,他应该要看在蓝点的份上去帮忙。
空气中的光束不知何时如泡沫般破散,好像被泼了桶冷水,潮气长出了高温的刺,滚烫且尖锐。
可是我真的不是神,我只有十七岁,还以为至少你理解,你不是知道的吗,世界太吵了。涂子录的腿钉住了,望着蓝点,这句话迟迟说不出口。
“为什么是看在我的份上!我也想知道啊!你说啊!你这个狼心狗肺的王八蛋竟然还来挑拨离间!”
蓝点反应过来,狠狠推了一下岸半人的肩膀。
她嘴角上翘,双眼冒着愤怒的火焰,带着握紧的拳头胳膊伸直向后,像小企鹅一样,脸颊旁的碎发上翘,和气得微微抖动的鼻子接在一起,也有点像小猫。
蓝点生气一向有点可爱。
涂子录心底有一处柔软地塌陷,不禁一笑。
有她。
真好,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