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猜到的?”男人面上的表情没有变化,只是平静注视着她,如同三百年间无数次那样,与她语气平和地聊着。
“你动了欲念。”
男子微微一愣,随后了然一笑,“早知你聪慧。”
当初在是留岭,禅坐于红莲之上时,她找回了记忆。
三百年前,末帝联合桐守道人断了她生息,随后又将双螣镇于是留岭玉碑之下,那时他早已窥见这位元极神君的意图——妄图夺走这具阴阳交会的身躯,作为双螣起死回身的容身之所。
然后人算不如天算,他未想到,作为人间神的末帝竟会帮助死对头,率先夺走宛珠的生魂,将她交给佛家之人,又得以在冥府做了朝渡女。
那日在识域,她想起那日率天兵神将拦住他们的神君,她曾见过的!在九天神佛大会上,她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还因缘巧合,得了他一缕神息,有了人识。虽然面容改变,可气息却不会变。
那抹极淡的香气她也隐隐记起,乃是三途河畔的彼岸花香。
“我们见过的,记得吗?”
男子稍稍一怔,而后宛笑道,“原来竟是故人重逢。”
宛珠神色复杂看向他,眼底却没有半分欣喜,“我们明明镇压了玉碑底下的双螣,她怎么会出现在元翼城?”
“人算不如天算,”观樵说,“末帝以为他洞悉一切,留下玉碑便没有后顾之忧,能保下你。当年太尉天罚之时,我在他身上下了禁制之术。一旦镇压玉碑,禁制术便会启动,双螣的灵息便也能出来。”
“那我们到是留岭也是你故意的?”想通了这一切,宛珠才明白天兵天将为什么在离开怒弥雪山途中截杀他们,目的便是将他们逼入是留岭。
“那村中老人见到的仙人也是你?”
男人不说话,只是定定看着波涛汹涌,黑水翻滚的魔海,像是默认了。
海面上的波浪掀起狂风,呼啸而过。黑色的海水不断上涨,汹涌着,翻滚着,淹过宛珠脚踝。
她想躲,想起身,想跑开,可全身动弹不得,惊慌地转头望去,身侧的观樵早已不见了踪影。
海水淹没她的头颅,眼前一片乌黑。忽然一块橘黄的火光点燃了这片黑色,橘色不断扩大,将黑色吞没。
眼前有昏暗的光散射,她放下捂住眼睛的手,眨眼看去,自己正处在一间牢房里。
刺鼻的血腥味,酸臭味,一并刺激着鼻尖。长久不见天日的牢房里,光线昏暗,斑驳幽黑的墙壁上的油灯正散发着微弱的光线。
她站在牢房的过道上,木栏的两边关押着垂死挣扎的犯人。见到她,这些囚徒叫嚣着,求饶着,也有熟视无睹,兀自靠在墙角等待死亡的犯人。
他们纷纷蓬头垢面,眼里发出狼一般的绿光。
宛珠没有理会他们,脚下无意识地朝最里面的一间牢房走去。她目不斜视地走着,身体里的血肉仿佛在一瞬间凝固,脚步却似乎有了自主意识,控制着她向里走去。
“嗬嗬,想不到不可一世的太尉大人竟也沦落到此!”一道阴森的声音幽幽想起,似曾相识。
越靠越近,那道说话声也越来越清晰,“有人让我好好关照你,别着急,点天灯,时间可长着呢。”
阴幽的声音化作尖爪,刺穿胸腔,一把紧紧抓住她的心脏。她忽然有些喘不过气来,一个呼之欲出的名字含在嘴边。
房间就在不远处,她倏地不敢往前走了。
那光越来越亮,将屋内两个影子拉得老长。
提步走进去,一排木栏挡住她的去路。墙壁上一只婴儿手臂粗的蜡烛爆出火花,似乎提醒屋内人她的到来。
然而那两人并未察觉。
尖嘴猴腮的狱卒嚣张地站在牢房内,得意洋洋中带着病态的目光看向他旁边。
一个偌大的油缸,里面灌满香油,一个浑身赤裸的人浸泡在缸内,油淹过他下巴,他双目紧闭,面容掩映在狱卒和烛影下,晦暗不明。一根细长的香蜡芯穿进他身体,另一端点燃了火光。
那点烛火不过萤火之光,在宛珠眼中,却如最凶残的露出利牙的猛兽。
她缓缓走进,站在男子身侧,那道火光慢慢灼烧他的皮肤,却不见他皱一下眉。
“啪啪——”墙上的香烛爆出一声火花;“啪嗒,”一滴泪落在油中。
那男子似被她惊起,感应到什么,紧闭的眼睛睁开,朝这里看来。明明知道他看不到什么,可宛珠还是对上他的眼神,陷入那双幽深的眸子里。
脸上被湿意覆盖,她倏地抬手扫过那根灯芯,那手却穿过灼热的火光,落空了。
她愣了一瞬,不甘爬上脸庞,指尖凝聚灵力,猛地挥向灯芯,依旧没有改变,连任何波动都没有。
一次一次又一次……每次都是同样的结果。
终于,她累了,双手无力撑在装满香油的大缸上,任由汗水泪水滴入油中。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被眼泪遮掩的模糊视线中,她看到他眼中的心疼还有一丝她难以捕捉的情绪,然而他很快转过头去。
宛珠浑身生出一股巨大的无力,无论她再怎么努力,都难以抗拒冥冥之中的安排。
“你终于来了。”
空旷的牢房里,嘶哑尖细的声音响起。放眼看去,发现狱卒兀自得意洋洋说话,而祖祈又恢复了双目紧闭的安静模样。
她四处环顾,才发现这声音是墙上的那盏香烛发出的。
“我知你为何而来。”
飘渺的烛影似虚相,又似无相,一缕青烟从火尖升起,漂荡在空中。
“拿去吧,你丢失的生魂。”
荡漾流淌在身旁的魂魄有熟悉的气息,散发温润的玉光。只要伸手,触手可及。
宛珠不由自主抬起右手,抓向那缕生魂,只要集齐这缕圣魂,她便完整了。
“对,快!再快点!得到它,你就能活了。”急切的尖细的声音咋咋呼呼响起,钻进她脑中,越发蛊惑她。
那道声线在脑中游走诱惑,回荡着甩不掉的回声。
宛珠的头疼得厉害,眼睛也疼,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已消散,唯有那缕生魂越发清晰。火焰跳跃,灼得她遍身疼痛,眼前晦暗不明。心脏砰砰跳着,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快,快点……”它的声音还在蛊惑。
“谁要杀我?”
扭曲,虚幻,灼痛以及被蛊惑的世界被一道低沉的声音攫住,宛珠的灵台出现一丝清明。
眼前那些被汗珠盖住的模糊的昏黄而扑闪的烛光渐渐明晰。
是缸中的男人。
“嗬嗬,”她又听到那个狱卒可怖而阴森的笑声,“生前再是不可一世,到了天牢也是困兽犹斗,这般可怜的丧家之犬,连谁要杀你都不知。”
“啧啧,事到如今,我便告诉你,要杀你的是当今天子。”
“生魂也是天子给你的?”宛珠死死盯着狱卒,因为疼痛,她眼里闪过血色,看着十分可怖,然而狱卒却看不见她,更没有听见她的问话。
脑海中的疼痛犹如水蛭,牢牢锁住她不放。
灼热的烛光与一望无际的海水在她脑中交融,泛起大片雾气,遮住了她的清明。
“当然。”
那片海水又涌了上来,势要将她的理智全部淹没。宛珠右手掐诀,以迅雷之力,用法力攻向那缕生魂。力量之大,速度之快,眨眼间飞灰烟灭。
“撒谎!”
话音刚落,周围一切都在扭曲,香烛,狱卒,还有油缸里的男人,全都凭空消散。
一阵凉风吹来,疼痛在脑海中随风飘散。
“小心!”一道喊声响起,宛珠打了个激灵。睁开眼,一个硕大的蛇尾朝这里快速甩来。她躲闪不及,眼看就要撞上。旁边一道力拽住她手臂,将她搂住,一个旋转,避开了双螣的攻击范围。
“没事吧?”关切的声音响起,是刚才在幻境中见到的人。
“刚才是不是你?”宛珠想到幻境中的祖祈,若不是他忽然出声,只怕她要陷在梦中,再不得出来。
祖祈点头,说,“双螣的迷雾能窥视人心底的隐秘,诱人生出魔障。”
宛珠看了一圈,其余的人都双眼紧闭,立在原地,神色或不安,或挣扎,或痛苦,皆是看见了内心最为痛苦不堪之事,诱发了魔障。
“他们能出来吗?”
“双螣受了伤,灵力减弱,不会困太久。”
宛珠转眼望去,果然,眼睛如灯笼,喉腔里不断发出“嘶嘶”声音的巨大双头蛇妖,身上有红黑色的伤口,大大小小遍布在躯干上,散发出一股腥臭味。
然而她在幻境中,却能感觉到一股强大的灵力,这也是她为什么难以挣脱的原因。还是这蛇妖的灵力如此强大,尽管受了伤也能在虚境中构建出如此庞大的世界。
祖祈看她神情便知她在想什么,“这蛇妖当年身陨,只留一缕残魂,后来附身在凡人女子的尸骨上。然而凡人之躯,撑到现在已是强弓之末。双螣的妖魔之气需要重新找宿主,才能留在时间,否则不入轮回,魂飞烟灭。”
到这里,宛珠已经明白了。
在是留岭,黑巫曾说所附身的女子乃是阴阳交会时出生,如今看来,她的幻境里只怕还有观樵的手笔。
为了得到这具躯体,还真是处心积虑,煞费苦心。
宛珠无奈苦笑:不知是为了这份掺假的友谊,还是可笑自己识人未清的心盲眼盲。
双螣蠕动着肥硕的躯干,忽然朝这边攻来。祖祈与宛珠一同迎上,攻向她的弱点。
几息之间,重明扶光他们都从幻境中出来了。双螣很快落了下风。
倏地空中狂风大作,草芥狂卷。一道白衣出现在空中,俨然是几日前所见的那位仙人。
宛珠神情复杂看向他,手中灵力聚集,随时处于戒备状态。
“原来是你在搞鬼!”重明破口大骂。
扶光和伽皱着眉,不说话,心中有些不安。
空中的观樵没有理会,转而看向在地上痛苦扭曲的双螣,眼里尽是不舍。
他移开眼睛,落在宛珠身上,眼色同样复杂。眼底的火光从最幽深的底下喷涌而出,带着最激烈的情绪和力量,似乎抛弃一切,将所有的欲望全部迸发,誓要将天地烧个干净透彻。
宛珠说这时迟那时快,猛地祭出一张符箓!就在同时,观樵突然出手,海啸般的灵力以闪电之势涌向宛珠。
符箓随着咒语启动,飘扬在空中,灵力缓缓而出,却不可小觑。
“住手!”观樵忽而脸色一变,大喊道,再不复天神的平静冷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