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卢点雪赴任数应天巡按,不足两月,苏州府就接二连三地闹出了多次民变。
且这两次民变都与阉党有着莫大的关系。
如若说苏州百姓抗争矿监税使,赵除佞在朝廷之中还对其所遮掩,那么周顺昌被捕,引得众人围击锦衣卫一事,可谓是彻底兜不住了。
尤其是毛一鹭处决带头者五人,继而周顺昌悄无声息死于诏狱时,彻底震惊朝野。
京中百官,甚至还有不少地方官员纷纷上疏,细数赵除佞及其党羽的滔天罪证,求皇上严惩赵除佞。
民间对阉党之流的憎恶,也前所未有地达到了新的程度。
虎丘大会就是在这般的情况下,轰轰烈烈地组织了起来。
此时,卢点雪正在府衙内,和李平、邓礼品读着刚从金陵传来的《留都防乱公揭》。【2】
这便是张天如召集社中名士,共同声讨阮大铖的檄文。
“但知为国除奸,不惜以身贾祸。……存此一段公论,以寒天下乱臣贼子之胆!好,写得极好!”
邓礼看后,啧啧赞叹。
李平更是激动不已,目中满是憧憬:
“听闻国子监的太学生闻讯也赶去呼应,商贾市民杂与其中,一时口号震天,气吞虹霓,直逼得那阮胡子再也不敢安居城中,急急避居至牛首山,闭门不出,当真是解气!”
似是想起来什么似的,李平目光转向卢点雪,热切道,
“说来澄怀,虎丘大会上要公开的文章你写好了没?此次你主动请缨,可让我们苏州府大大长脸了!这一次的虎丘大会,气势上绝不能输给他们金陵那边!”
然而李平期待了半天,卢点雪愣是一声没吭。
活像是陷进文章里了。
李平又试探性地用胳膊肘捣了下卢点雪。
“澄怀?魂在否?”
卢点雪依旧没任何动静。
直至好半天,卢点雪似乎才如梦初醒,回过神来:“哦哦,方才是在问我吗?何事?”
“李知府在问你虎丘大会上所需要的文章做好了没。”
邓礼重复了一遍。
他看了看卢点雪不同以往迟钝反应,欲言又止,
“我见卢巡按神色郁郁,可是有心事?是否是在为虎丘大会而忧虑?”
未想,他这话一出,卢点雪的眉头就深深蹙了起来。
“没错,我所烦心的正是为此。”
她一边无意识地用指节敲击着桌面,一边又再次翻阅起《留都防乱公揭》。
只是面上瞧着,似乎颇为烦躁。
“自从祭拜过五位义士的墓后,我就已着手做文章了。可写着写着,总觉得末尾几句实在难写。翻来覆去地改了好几遍,也始终不大满意。眼看虎丘大会将至,我却做不出一篇诸如此篇令人心服口服的文章,着实是辜负了诸位对我的期待……”
“不急,不急,有时确实强求不得,我们相信你定能作出一篇绝世佳作!”
李平安慰了她几句,为了不打扰她继续创作,便带着邓礼离去。
待完全听不到他们的脚步声,卢点雪这才放下手中的那篇《留都防乱公揭》,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上面的署名之人,可个个都是原社的老熟人啊。
有几个还是和她一同暗中编纂科举用书之人,不日也将来到虎丘。
虽说她是匿名参与其中的,平日里也未曾何他们正面打过交道,但怕就怕她要在虎丘大会上所念的文章,被这几个熟悉她文风的人瞧出端倪。
况且,她也不知这些明面上被禁止的科举用书,其受众到底有多少。
连李平这个都已做官之人没事也在看,就更别提那些应试的学子。
会不会也有些人能看得出?
万一被有心之人利用,那她可就彻底断绝仕途了。
是以卢点生怕旁人从只言片语中发觉出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这才日夜担心受怕,不得安宁。
她还特意寻了云梵,让他瞧瞧这篇为虎丘大会的文章是否能看出她以往的风格,可谓是直逼得云梵但凡看见她人就四处逃窜,连连告饶。
不过也是,大会在即,云梵披着林凡安的身份,那就一个忙得抽不开身。
久而久之,卢点雪也就不好再去烦他,只好自己再做删改。
就这般,她怀着忐忑的心情,迎来了众人瞩目的虎丘大会。
所幸,一切都很顺利。
卢点雪的文章甫一问世,满座叫好。
完全没有人将她和暗中编纂朝廷禁书的大胆之徒联系在一块。
心中的巨石终于落了地,卢点雪也算放下一桩心事,长舒一口气。
此次原社大集,四方士子之挐舟相赴者,动以千计,山塘上下,途为之塞。【2】
卢点雪素来不喜热闹,也不喜与人结交攀谈,于是便借故离席。
她逆着人流,与众人擦肩而过,渐行渐远。
晃悠悠地,她也不知走到哪里,直至面前出现一块太湖石,方才知晓自己已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了一处庭院。
阆苑琼楼,别具匠心,当真是无处不精致。
望着空中孤悬的明月,卢点雪静静地倚在复廊的柱子边,独自一人欣赏着这园中景色。
她不由想起一位故人。
只是不知,那故人是否还会再念叨起她了。
“虎丘大会如此热闹,还有不少人眼巴巴等着您这位巡按大人指点文章。怎么,卢巡按却弃众人于不顾,反倒一个人跑到这孤零零地赏月?”
一个女声蓦然在背后出现。
卢点雪只觉这声音倍感耳熟,急忙转身。
一个熟悉的人影立在复廊的另一侧。
皎洁的月光透过花窗纷繁的图案,或明或灭地照出一张清冷的面庞。
卢点雪惊呼出声。
“月生,怎么是你!”
“甘清受邀参与这虎丘大会,于是我也来了,正好重游一番故地。”
王月生淡淡道。
她缓缓迈开步伐,侧头欣赏着廊外典雅的精致,状似不经意问道:
“你呢?你又为何在此,还公然读檄文讨伐阉党?我记得你从前不是素来不喜在社集上抛头露面,尤其是在做了官之后,更得小心行事。”
她意有所指,将后面几字念得极重。
闻言卢点雪叹了口气。
她又何尝听不出王月生的言外之意?
做了官就少掺和原社这些事,能不抛头露面就不要抛头露面,这话还是她曾经奉劝过甘清的。
只是未想到,这些话终有一日也会扎回到自己身上。
“哎,若不是为了救苏州百姓,我又何尝想这样。你也不是不知道,当今的苏州府是如何一个乱象。”
卢点雪满脸无奈。
“……”
王月生并未出声。
她垂下头,浓密而卷翘的睫毛如蝶翼般轻轻颤动,将眼中的情绪尽数敛去。
良久,她方才抬起头,凝视着卢点雪的双眼,缓缓道:“从上京到下苏州,做了这么多事,不累吗?”
“累?”
卢点雪微愣,下意识重复一遍。
她没想到王月生竟会问她这个问题。
之前,也从未有任何人问过她累不累。
自她进京赶考起,就没想过要过安定日子,身边也时有突发状况急需她去处理。
而卢点雪也早已习惯了这种马不停蹄的生活。
这是她身为应天巡按应尽的义务,责无旁贷,理应如此。
而现在,却有人关心她,问候她,关注到了这些旁人从未在意到的细枝末节。
一如从前那般,两人尚在金陵亲密无间之时。
说实话,卢点雪本以为此次与王月生见面,月生会斥责她在琼林宴上的惊人之举。
但月生并未提及到此事。
而那次不欢而散的送行宴,二人也皆很有默契地忽略过去,绝口不提。
是以此刻,卢点雪的内心宛若有股暖流注入,热烘烘的。
她本想下意识反驳道不累,让月生勿要担忧。
可王月生实在是太了解她了。
“你若要跟我说不累,那就继续傻呵呵地替那些老东西干活去吧,日后也莫要再找我说话。”
王月生冷哼一声,气得背过身去。
只一眼,她就知道卢点雪接下来要说什么。
这迫使卢点雪硬是将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生生咽回肚子里。
她既想让王月生放宽心,又怕自己又惹得月生生气。
左思右想,她干脆靠近墙壁,将手放在王月生无意识搭在窗格上的指尖,展颜一笑。
“是挺累的,那你可以像以前那样,抱我一下吗?”
“……”
王月生没有回答。
她只是将手腕一转,反手握住卢点雪紧紧的,很是坚定。
“还隔着堵墙,怎么抱?只能这样了。”
刹那间,二人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那般无忧无虑,亲密无间的日子。
但这个温馨的时光并未持续多久。
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王月生急急松手,而后以扇遮面,慌不迭地向前走了几步。
卢点雪一头雾水:“这是何意?”
“眼下天色已黑,你又身着男装,唯恐瓜田李下,路人见了说闲话。”
王月生声音闷闷的,听不出情绪。
卢点雪面上的笑容一僵。
直至现在,她才堪堪想起,月生如今已嫁为人妇。
一切终归还是和从前不一样了。
卢点雪的心兀地一缩。
她犹豫再三,终决定将那句憋在心中很久的话一吐为快。
“月生,我知你当初其实对甘清无意。你若至今仍对他强纳你为妾耿耿为怀,我定拼尽全力让他放你走——”
“你怎就知我不是自愿?”
王月生打断了卢点雪的话,一扭头,面色骤然冷了下来。
“可你从前不是这般说的……”
卢点雪还欲再说上些什么,却见王月生已毫不留情地拂袖而去,并不给她解释的机会。
“诶,月生,等等我——!”
卢点雪不解其意,不知自己这句话为何会让月生如此生气。
只得暗自恼恨自己的迟钝,急急向前奔去,企图追上月生。
不想却碍于二人之间墙壁的阻隔,卢点雪被困在另一边,只得越过一段又一段的白墙,透过一个又一个形态迥异的花窗,眼巴巴地追着王月生的背影。
末了,到了复廊尽头,卢点雪终以为能峰回路转,殊途同归,两人可以面对着面好生说清楚。
然王月生早已早已先她一步,拐入旁边的假山,不见踪影。
仍旧是分道扬镳。
卢点雪沮丧地垂下了头。
然而就像是算准了般,她刚准备继续去寻王月生,同她好好道歉,耳边就传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
“卢巡按原来在此,可让我好找!”
“怎么了?”
卢点雪的心中倏地浮现出一个不好的预感。
“大事不好了,何御史忽于席间中毒昏厥,李知府让您速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