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相反之论,学者于其不同处,正宜着眼理会,所谓一本而万殊也。”
“而物各有性,水至淡,盐得味。水加水仍是水,盐加盐仍是盐。酸甜苦辣咸,五味调和,共存相生,百味纷呈。物如此,事犹是,人亦然。以水济水,岂是学问!”【15】
“是也,所以卢生可曾有师传?方才听你谈及到恩师,此人是否也是心学中人?”
傅谊忍不住发问。
卢点雪所说的童心说与“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的观点,从前他只在一人的讲学中听过,那便是……
果然,卢点雪接下来的话,也证实了傅谊的猜想:
“回陛下,晚生师从泰州学派李卓吾,正是那位狂僧李执。”
卢点雪此言一出,不亚于平地一声雷。
场中有如袁主事那般从前与李执交往过,如今见故友之门生欣喜若狂之人。
但更多的还是震惊于卢点雪胆大包天,竟敢如此堂而皇之地承认自己是那惑世诬民之人的学生。
傅谊亦是十分震惊。
但他丝毫没有考虑到方才群臣所顾虑到的那些事,毕竟他本来也很惋惜李卓吾的逝去。
是以在众目睽睽之下,傅谊下了龙椅,走到卢点雪身边。
他本欲亲自为她镇镇场子,定定人心,谁料卢点雪却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行稽首礼。
“晚生不才,幸得陛下垂怜。然晚生有一事欺瞒陛下已久,实在是万死难逃其咎!”
“什么事,你说出来便不算欺君之罪了。我朕既已点你为状元,你便是天子门生,我朕定会护着你的。”
傅谊不以为然。
“晚生实为女子,先前曾读于温陵先生所建的女子学堂。先生在世时就著有《答以女人学道为见短书》一篇。他也曾不止一次说过,人有男女之分,但见识长短无分男女。而晚生此次冒死考科举,就是为证实先生之言确有此理,绝非妖言惑众!”
“什么?!”
这下连傅谊都愣住了,眼睁睁地看着卢点雪摘下头冠,解了发髻,以此来证实自己的女子身份。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当即有人就坐不住了。
赵除佞率先反应过来,疾言厉色训斥卢点雪胆大包天,竟敢女扮男装欺瞒天子!
也有不少官员跟着附和起来,当即向傅谊请示要重罚此人。
一时间,先前对卢点雪的赞誉纷纷变成了唾骂。
“罪女卢氏,你可知罪?!”
“民女只知有欺上瞒下之罪,其余一概不知。”
似是早已预料到过此番遭遇,纵算面对这般难堪的情景,卢点雪仍是一副无悲无喜的样子。
她低着头跪在御前,眼中却是异常的坚定。
“哈,这还不知!这世间岂有女子参加科考的道理?你眼中还有没有王法!简直是无父无君,弃国弃家!”
赵除佞气急,口不择言骂道。
尤其是最后一句,连程国泰都觉着有些过了。
然而卢点雪也不回话,就跪在那里,一声不吭。
场内的情势变得愈发严峻。
赵除佞坚持要将卢点雪打入诏狱仔细审问,言其背后定有指使者。
不过他话音刚落,就有大理寺卿宋骥立即为她辩护。说她罪不至此,把人拘在大理寺内就行,何必打入诏狱!
耳边赵除佞和百官又吵了起来,傅谊听得头都快炸了。
他左思右想,觉得还是诏狱更稳妥些。
毕竟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能让锦衣卫盯着些,以防有心之人害她。
再者,他虽不知卢点雪究竟是如何瞒过胥吏的搜查,以女子之身进的考场,但他也意识到此事万一彻查到底,朝中肯定又要掀起一波腥风血雨。
他如今已经够烦了,更何况他也不想处置卢点雪。
傅谊本就认为卢点雪没什么错,但是别人可不一定。
若是把人放在大理寺内,保不准那些老顽固又要上疏,觉得罚得轻了,连带着认为宋骥也徇私舞弊就不好了。
好不容易逮着个合他心意的臣子,不如就把她先放在诏狱里避避风头,等风头过了再放出来。
只是如此一来,她的名声估计可就……
无可奈何之下,傅谊硬着头皮让沈靳炳把她提到诏狱里再说。
趁着沈靳炳带着北镇抚司的人过来之际,傅谊压下嗓音,悄悄地对卢点雪交待了几句,让她勿要担忧,他会处理好所有事情。
在众人的唏嘘与唾弃声中,一场本为庆祝新科进士的琼林宴,竟以如此狼狈的结局收场。
傅谊仍有些不甘心,望着卢点雪被带走的背影,忍不住发问:
“你当真没有什么别的话想再说了?”
他的语气有不忍,也有无力,但更多的还是困惑。
他不知,为何有人会在功成名就之际,甘愿抛弃即将得到的一切,居然只是为证实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同时他也十分不解,此人寒窗苦读数十年,所求的究竟为何物?
闻言,卢点雪缓缓地转过头来,定定地望着傅谊。
她目光灼灼,似有千钧之力。
“有,罪民谢过陛下。”
卢点雪张了张嘴,请锦衣卫先停一下,她想向陛下回个话。
得了傅谊的允许,锦衣卫迅速放下卢点雪。
只见她郑重地理了理衣裳,复又重新跪下,三跪九叩:
“厂公说的极是,罪民确实无父无母,亦无兄弟。只是最后指责罪民的那句‘无父无君,弃国弃家’,罪名不敢苟同,欲稍作解释,不知陛下可否恩准?”
“准了。”
“无牵无挂,卫国卫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