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超的刀锋悬在半空，攥着锦缎的手松了。
灵符趁机剧烈挣扎，把裹尸布彻底挣散，从锦缎堆里往外爬，没几步，感到脚腕被人一把抓住。
“此话当真？”马超在她身后说，“我可没有逼你。”
灵符抽了抽脚却没起作用，翻身坐起来，还警惕着他的那把刀，“如果这样你就能不杀我的话，我愿意——”
话音未落，余光见马超扬起嘴角，手中白刃仍是朝她落下，竟没有一丝犹豫。
灵符猛一耸肩埋下脑袋，五官因为紧张而缩成一团。心想罢了，有本事捅死我，真要许给这个喜怒无常的人恐怕才是灾难。
可预想中的疼痛一直没有出现，反倒感觉头发被拉拽了一下。灵符睁开眼，见马超手里捏着一缕断发，显然是她的。
马超抬手拔了自己的青白玉簪，用尖端从后枕部挑出一缕头发，毫不犹豫地割断了递给灵符，“待我及冠之后，就去你家下聘。”
言毕把发簪重插回去，双手伸进灵符腋下将她扶起，抽出手来，仿佛是准备给她拍掉衣裙上的泥土。
“不用。”灵符忙往后退，一双手雨点似的在自己身上拍打，站在阳光下面，整个人像一棵在喷孢子的蘑菇，用行动实践着男女有别。
马超没有勉强，收刀回鞘，这时候注意到旁边看热闹的文官，啧一声道，“汉人真是麻烦。”
文官一个激灵爬上地面，毕恭毕敬地听从指挥，将院中横陈的几具尸体挨个推进土坑。
灵符没感受到威压，随口问，“你不是汉人吗？”
“我的祖母是羌女。”
灵符看向尸堆，“你岂不是杀了很多同胞？”
“所以我大发慈悲，让他们入土为安。”马超对真正在发慈悲劳动的文官说，“动作快点儿。”
文官细皮嫩肉的双手哪里干过这种脏活，磨的手心都流血了，却不敢埋怨，愈发加快了动作。
灵符在尸堆里看见了杀害她的凶手，忽然想起自己被削断的手指和摔断的腿，低头去看，发现全都好了，就像从没有伤过。可是还有一个地方，她忽然向井边跑去。
马超看了一眼天，无语，从后面追上把她抓住，“碰一下你就要投水，汉人是怎么生出一个国家的？”
灵符没理他，趴在井口探头往水面上照，尤其扒开交叉的领口，仔细去看脖子。
因为距离很远，她只能隐约看见一道泛白的细线蜿蜒缠绕，摸上去才感到凹凸不平，像是愈合了的手术刀口。
灵符被马超强行拉走，她指着脖子上的疤痕语无伦次，说出一些马超听不懂的话，“我没有做梦！我真的见到妈妈了！也许我有机会回家？毕竟我来的时候也不科学！”
马超拉开她的手，看了看手指，又看了看脖子，表情变得有些古怪，“我不该多此一举的，现在完全长进肉里去了。”
灵符从激动中回神，“……是你缝的？”
眼见她的情绪一落千丈，马超说，“不是，是你妈妈缝的。”
灵符苦笑了一下，把衣领整理好，有些失落地坐回锦缎堆里。
马超问她，“妈妈是什么意思？”
灵符说，“就是母亲。”
*
临近午时，马超从废墟里翻出一口锅，又从自己的马褡裢里抓了一把杂米，开始埋锅造饭。
灵符帮他添水，说起她们一行上山遭劫的事情，惋惜自己弄丢了刀和弓箭，钱也所剩无几。
马超忽然很神秘地对她笑，“去那里面找找，说不准有呢。”他指着废墟里唯一的一顶窝棚。
灵符进他的窝棚里一瞧，金银珠玉，武器布帛，值钱的东西堆满了床榻，令人不自觉联想，马超昨夜该不会是枕着这些东西入睡的吧。
像魔幻故事里的恶龙一样。
灵符一眼找到了装着弓的包裹，还有那把山水纹的长刀，失而复得的快乐让她暂时忘记了眼下的困难。
“如何？”马超在外面问。
“真的找到了。”灵符从窝棚里探出脑袋，“你怎么让我看这些，不怕我偷了东西跑掉吗？”
“你会吗？”
灵符委婉地试探，“如果你可以带我去武威姑臧，我就不跑，还帮你保护它们。”
马超说，“真巧，我要去的地方也是那里。过来吃饭。”
三人都吃过饭，灵符有些犯困，托腮打盹的时候被马超赶进窝棚里午睡。
马超看着人影消失，转脸面对文官，朝他扬了扬下巴，“继续干活。”
文官苦哈哈地捡起长刀，继续掘土，开始填坟。
马超忽然指着坑里，“那是什么东西，怎么能埋在一起，去捡出来。”
文官伸长了脖子去看，“哪儿啊，什么东西？”
马超不耐烦道，“你下去捡起来不就知道了。”
“啊？下去？”文官胆怯地吞了口唾沫，“坑里都是死人，我……”
“你是自己走下去，还是我帮你滚下去？”
文官不敢想象自己滚下去与尸体亲密接触的感觉，扒着土坑边缘，慢吞吞下去了，往马超指的地方凑近，甚至大着胆子翻开了尸体的胳膊，可是——“什么都没有啊。”
他正在纳闷，忽听地面上传来拔刀出鞘的动静，仰头去看，马超脸上平静无波。
“为什么啊？”文官急的跳脚，“我什么都按你说的做了！你还要我怎么样？”
“你能保守秘密吗？”马超说，“死复生的秘密。”
“我能！这件事我绝不对其他人透露！”文官说，“我用我全家人的性命起誓！”
“是吗？”马超态度似乎松动了，伸手捞他，“告诉我你的名字，还有你的上级。”
文官紧紧抓住马超的手，从坑里上来，正要开口。
马超说，“想好了再说，我自有办法辨别真伪。”
“我叫程球，是凉州刺史耿鄙的属官。”程球说着，眼睛看向马超背后，“近来凉州很不安定，刺史大人想要剿灭这帮羌匪，让政绩好看一点儿，所以早先派我潜进来充当内应，只是没有想到行动还没有开始，你先来了。”
他频频盯着马超背后，马超左手扶在刀上，侧耳细听。
一道几乎听不见的脚步声在身后不远处响起。
前方突然炸开了程球尖锐的喊声，“上！咬死他！”
马超拔刀回首，就见一匹白狼从废墟顶上朝他飞扑过来！
“程球——！”马超一刀就能砍死程球，但此时没有机会，只能眼睁睁看他逃走。
白狼探爪，暴起抓向马超面孔，马超脚下腾挪，险险避开，刀碰利爪，发出刺耳噪音。
倘若此时天黑，又没有这一片平地，身处丛林中马超很可能就着了它的道，可惜情况正好相反。
一人一狼打了几个来回，马超逐渐适应了它的攻击，见这落单的白色野兽凶猛又警惕，仿佛能通人性，不由生起驯服它的念头。
马超对上它淡蓝色的眼睛，粲然笑了，抛去武器要去抓它。
白狼狡猾地躲避开，踏上院中废墟，衡量着没有了胜算，便同它来时一样隐蔽地遁入了山林。
马超学着狼嚎长啸一声，意犹未尽地看着山里，心中很清楚这里不能久留，也许不到入夜就会有狼群袭击。一匹独狼还好对付，可要是一群……
马超捡起程球扔下的长刀，挖土填平了尸坑，填到跟周围的地面齐平，马踩过去也看不出端倪便停下了。
*
灵符睡醒出来时，院中已经停好了驴车，行装都已经归置妥当，只是不见马超和文官的身影。
难道是抛下她走了吗？
灵符急匆匆地跑出院子，隐约听到歌声，她循着声音一路找去，看到马超坐在山崖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后背平静地起伏。
“……风啊风呀
天上降下一阵风
风来之时微微起
风去之时影无踪
风来风去风还在
可怜人死不回来
花啊花呀
地上生起一片花
九月菊花家家有
人比花来花比它
花开花谢根还在
可怜人死不回来
雪啊雪呀
天上降下一片雪
落在地上遍山白
太阳一出影无踪
雪化之时归大海
可怜人死不回来
月啊月呀
天上升起一轮月
初三初四雾迷离
十四十五月团圆
只在十四十五六
十七十八月半边
月缺自有月圆时
可怜人死不回来……”
歌的曲调哀婉，人的嗓音萧瑟，灵符举得这应该是一首葬歌。
两人下山的路上，她问马超，“那首歌是唱给谁的？”
马超在前面走，一手牵着马，灵符以为他没听见，好一会儿才忽然有了回答。
“不知道啊，想唱就唱了。”
马超说完在山崖边停下，指着山脚下星罗棋布的一片城池说，“那里开始就是武威郡。”
作者有话要说：葬歌的歌词来自B站视频：民间小调《雪月风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