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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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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子中,隋郁制伏了哨兵。抓起哨兵的头发让他露出脸时,隋郁发现他有点呆滞。

起初以为他是摔晕了,毕竟隋郁制伏他的手段非常粗暴,鼻血正从哨兵鼻子里淌下来。但隋郁怎么喊他都没有反应,凑过去细看,才看见他圆睁着眼睛,瞳孔缩小,眼球几乎没有移动。

这是海域被入侵的反应。

“向云来!”隋郁扭头大喊。

周围一片寂静。

隋郁把哨兵丢在地上,回头往来处跑。向云来就倒在电瓶车旁边,半张脸埋在街角的积雪里。不远处一团淡雾笼罩着一头形状轮廓正在崩解的灰狼。

隋郁把向云来抱起,脚下又咔嚓一声——是向云来的备用机,屏幕在他鞋底裂开了。

他停顿一秒,把手机踢进积雪。

向云来摔到地上的时候把昨晚下颌的旧伤又擦破了,雪上染了血。隋郁呼唤向云来,但向云来没有任何反应。

联想到刚才哨兵的状态,隋郁开始不安:向云来不仅侵入了哨兵的海域,甚至涉足了他的深层海域?

这不是一般向导可拥有的能力,而且巡弋深层海域,身边必须有潜伴。

潜伴是巡弋者最重要的伙伴,可以在必要的时候及时唤醒巡弋者,让他们脱离意识受损的危机。如果说精神体是向导进入他人海域的钥匙,那潜伴就是他们能够离开他人海域的、永不会关闭的安全通道。

但隋郁从未学习过如何担任潜伴。

隋郁拼命回忆自己见过的巡弋者和他们的潜伴,只记得潜伴会守护在巡弋者身边,要唤醒巡弋者时,总是在他们耳边低声说话。

向云来的手越来越冷。他把向云来抱到安全的避风处,解下外衣披在向云来身上,让他保持体温。向云来的呼吸平缓,近似于安宁的睡眠状态,但眼动频繁,大脑正在激烈地活动。

“向云来?”隋郁尝试呼唤向云来的名字,“邪恶的王都区居民,向云来。”

他揉搓向云来冰冷的指尖。

“我确实可以说出47种武器的名称,向云来。”

他掏出熊猫创可贴,更换了向云来脸上脏污湿润的纱布。

“向云来,我……”隋郁迟疑了。向云来靠在他的肩头,侧头的时候,他的嘴唇轻轻拂过向云来耳边的头发。太近了,他像看着一个谜题,垂眼注视向云来。

“我能看清你。”隋郁说。

向云来恢复意识的时候正靠在隋郁的肩头,披着隋郁的大衣,双手被隋郁握在掌中努力揉搓。

他直起腰,抽走手,环视周围之后道谢:“谢谢你帮助我。”

他有点恍惚。隋郁知道这是结束深层海域巡弋之后,巡弋者常出现的迟滞反应。

灰狼化为雾气消失。象鼩喘着气,一步步朝向云来挪动。恢复清醒的柳川慢吞吞走过来,隋郁以为他又要发难,立刻起身。银狐轻盈地落在地上,站在了向云来身前。

但柳川远远站定,朝向云来鞠了一躬,转身走远了。

隋郁:“……发生了什么?”

向云来:“我进入……不说了,我现在很想吐。”

他撑着脑袋,看到象鼩绕了个大弯,终于回到他身边。象鼩绕弯,是为了躲开守在向云来面前,正侧头盯著它的银狐。银狐的目光紧紧跟随象鼩,看着它艰难爬到向云来身上,躲到了向云来的衣服里,只露出一个小鼻子。

隋郁:“……老鼠?”

向云来宁可吐,也不能让他误会自己的精神体:“象鼩目象鼩科,只有一类动物,就是它。呕……”

他干呕片刻,才想起在任东阳家里什么都没吃过。

很饿,很冷,很晕。如果隋郁会变身就好了,变成加长版劳斯莱斯火速送自己回家……他应该有吧?没有也应该见过吧……向云来乱七八糟地想着,忽然看见隋郁伸过来一只手。

隋郁不仅伸来手,而且又坐回他身边,近到向云来可以轻易依靠他的肩膀。

隋郁:“怎么写?”

向云来抓着他的手,边写边笑:“虽然很小,不过……呃嗯……不过它和大象是祖先。”

“谢谢,这个字很优雅,很复杂。”隋郁斟酌着词语,尽量不冒犯那只小东西,“但左边确实是‘鼠’。”

象鼩从向云来衣服里滚到膝盖上,尖尖的小鼻子快速抽动,朝隋郁隔空出拳。

向云来:“它恨你了,哥。”

银狐忽然闪电般冲过来,飞速出手——就像它昨晚第一次见到象鼩那样,一巴掌把它扇飞了。

球状的小东西一直滚到电瓶车边,啪地化成轻雾。向云来目瞪口呆,指着银狐:“好你个坏东西,我现在也恨你了……呕……”

他终于吐完,走去扶起电瓶车,却在积雪里发现自己破碎的备用机。他的反应很大:“哎呀!”

隋郁面上尽量保持平静:“怎么了?”

向云来小心地扫清手机上的积雪和脏东西,把它捧在手上。

“我的第一台手机。”向云来抬头对隋郁笑,“我妹妹上初中时拿到全国特殊人类技能大赛的哨兵组头奖,这是她用奖金买给我的。”

很朴素的手机,屏幕不大,设计普通。向云来把手机小心放进兜里,银狐不知何时从隋郁肩头溜到他身边,爪子轻轻搭在他的手上。

“坏是坏了点儿。”向云来忍不住揉它的耳朵,“可是真漂亮。”

两个人一路争执银狐为什么要对象鼩出手,向云来又说又笑,连任东阳造成的沮丧和方才的不适反应好像都忘记了。眼看“百事可靠”就在前头,向云来正准备邀请客人进门,隋郁的手机响了。接完电话后,隋郁向他道歉:“我有点事情,必须回去,改天再过来找你。”

向云来:“你的表……”

隋郁一边后退一边冲他挥手:“你帮我保管吧!而且……我得赔你两台手机。”

向云来:“什么?!”

他又气,又好笑,但隋郁已经消失在街角。他只来得及嘀咕一句:“……你才邪恶。”

向榕把店铺打理得整整齐齐,萨摩耶蹲在门口乖巧迎客,屋子里弥漫着清新的香气。但知道隋郁不来,向榕和萨摩耶同时耷拉下眼睛:“怎么这样!下次他来做客,我可能不在家里!”

向云来撺掇她去做点夜宵,自己则窝进了沙发。

他的心脏此时此刻仍跳得很快。隋郁为了唤醒他,在他耳边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虽然不足以让他脱离柳川的海域,但他全都能听见。有谁曾这样满是抚慰地、温柔地在他耳边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只为了让他脱离险境吗?就连向榕也没有。向榕担当他的潜伴时,唤醒他的方式很简单:让萨摩耶轻轻咬向云来的手。

他的听觉神经因为隋郁而变得无比敏感。这种敏感多么怪异,比情人舔舐耳郭更让人惊颤。向云来按着自己的胸口。谁会在意47种武器?看得清自己又是什么意思?也没有谁想知道他住的庄园下雪会是什么样子,怎样追着初见的银狐跑了半座山……隋郁偏偏说了这么多,他偏偏全都听得清楚。

有人把心事和人生分出薄薄一片,强行塞进他心里。

向榕端着面放在他面前,试探向云来的体温。

“你怎么了?”她从来敏锐,“又在没有潜伴的时候巡弋海域了?”

“没事的。”向云来安慰妹妹。

向榕:“你今晚是不是不开心?”

向云来揉揉她的头发,低头开始吃面。

但即便躺在床上,他也仍未能够彻底摆脱巡弋柳川海域留下的影响。

不是因为柳川的海域有多么可怕。向云来难以忘记的,是透过柳川眼睛看到的方虞。

柳川和方虞相识很早,早到方虞跟母亲、外婆来到王都区时,问路的对象就是柳川。比方虞高一个头的、精精神神的柳川。

他走路会蹦蹦跳跳,跟所有寻常小孩子一样。发现方虞眼睛看不到之后,他立刻拉起方虞的手。方虞的母亲阻止他的动作,教他正确的引领方式。柳川只听一次就学会了,曲起自己瘦削的手,把方虞茫然的手掌拉到自己的臂弯。

记忆断断续续,中间还有许多混乱的信息。向云来吃力地筛选真正重要的内容。

相识不久后的某一天,柳川带着零食来找方虞玩。方虞的外婆在屋子里又哭又骂,小小的方虞坐在院子里,对柳川说:我妈妈走了,不要我了。

下一瞬间是高大的柳川在方虞家的院子里铺地砖。彩色的,红黄蓝绿的地砖。方虞说铺这个干啥,我又看不到。柳川声音嘶哑地回答:你踩着黄地砖呐。方虞说我已经忘记黄色是什么样子了!他看起来有些恼怒,斯文的脸上眉头紧皱,盲杖敲得笃笃笃、笃笃笃。柳川说就是太阳,太阳照在你身上,暖洋洋的,就是那种黄色。盲杖不响了,方虞眉头也不皱了。他正站在阳光里,他正踩着黄地砖。抬起脸沐浴阳光,方虞很久才说:原来是这样。

下一瞬间,又回到柳川童年时代,向云来借他的眼睛看兴奋的方虞。

我妈妈给我寄钱了!方虞用一根木头当盲杖,手舞足蹈:好多钱!两万块!我可以去看眼睛了!医生说现在还来得及!柳川也为他高兴,高兴得蹦来蹦去,视线一直在摇晃。柳川问:手术痛不痛?方虞说不知道,打了麻药就不痛了吧。他年纪太小,说不清应该做什么手术,但医生保证,手术顺利的话,他就能看到东西。柳川跳着喊着:哇!哇!!哇!!!等你好了,我带你去玩!方虞兴高采烈的,给柳川看一个厚厚的信封。可惜两个小孩还没打开,信封就被外婆夺走。

向云来被他混乱的记忆弄得头昏脑涨,像在沼泽里不停沉浮。

又一个记忆撞到他面前,是柳川在为方虞洗脚。方虞问:你看到她了,她好看吗?柳川说好看的。方虞又问:她是向导,她的精神体是鸟儿,你看到了吗?柳川说没有。方虞的脚狠狠踩进水盆里,水溅了柳川一脸。他擦干净,温顺又谦卑地说:我会问她,你不要生气。方虞在他肩膀踢了一脚。方虞那么瘦,那一脚根本不可能踢动柳川,但柳川乖乖坐倒在地上。你不要问!不许问!方虞大吼:我来问!她的事情我来问!

柳川说:好。他蹲着擦干净地上的水,忽然问:你喜欢她,是吗?

在他的视线里,方虞的脸庞和耳朵都在不够明亮的灯光下红了起来。

原来如此。向云来心想,所以其实是方虞……还没等他想清楚,又一段记忆掠过。他的心脏忽然凶猛地剧跳起来。

他——或者说柳川,年幼的,跟初识方虞时差不多的柳川小心翼翼地推开方虞家的门。门没有锁。柳川喊了一声:方虞!

房间里忽然一阵乱响。柳川冲过去:方虞!你摔跤了?

但房间里站着一个陌生人,抽屉、衣柜、床铺,全都乱七八糟。

陌生人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信封。那是方虞动手术的钱。

柳川扑了上去,抓住那个人的衣角:方虞要用它治眼睛的!外婆!有人吗!有小偷……

一只手捂紧了柳川的嘴巴。

那个人的脸凑近了。腥臭和腐臭混杂在一起,让柳川反胃欲呕。

脸暴露在窗户透进来的阳光里。一张破碎的、腐烂的脸,血一样红的眼睛,纵横脸部的伤口里还有肉白的蛆虫蠕动。

柳川僵住了。一个半丧尸人。一个腐烂的、快要死去的半丧尸人。

“别喊。”那人连声音都像漏风,“你如果喊,我就咬你。”

他咧嘴对柳川笑,张嘴猛地啃上柳川的脸蛋。那张嘴里的牙齿快掉光了,剩下的几根尖利得像刺一样,慢慢地从柳川的鼻尖划过。

半截舌头在那个人的漆黑口腔里滚动:“我借来救命,不比眼睛重要?我去打针,我去打丧尸针……不要叫,知道吗?”

柳川吓得无法动弹,尿顺着大腿淌到地面。

“我咬你啊。我会咬的。”那人爬上了半开的窗户,临走时回头死死盯着柳川,“你就会变得,跟我一样……”

柳川浑身发抖,连骨头也抖。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最后哇地吐了一地,放声大哭。

房门又一次被打开。方虞和外婆站在门口。外婆尖叫着扑向原本藏着钱的缝纫机。

方虞拄着木棍,在门口茫然张手:外婆?外婆?

柳川不哭了。他又开始颤抖,为朋友那双即将永远失明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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