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馗本就面相凶恶，铜铃大的眸子瞪大，更是面如鬼神，一般孩童撞见怕是要梦魇。
少年却是不畏不惧，一副视死如归：“此地不便言说，大人若是不信，大可神魂，定知我所言不假。”
“你一介凡人，如何知晓搜魂？你可知肉体凡胎无法承受搜魂大法，神魂定有所伤，到时候变成一个傻子，可别怪我。”
“我不怕！”
“倒也不必搜魂，待我算上一卦。”
钟馗两指刚捏，四周修士就站不住了。
“大仙，这小子和鬼童就是一伙的，您别听他妖言惑众。”
被困在钟馗手中的黑雾，听见这话立马变得躁动不安，四周修士见状，更是慌张后退，越发得理不饶人。
“唯有杀了这孽障，天下才能太平。”
林明川握紧双拳，双膝跪地朝四方修士磕头。
“求各位大人，饶我阿姐一命。
我们姐弟五人相依为命，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常言道长兄为父、长姐如母，试问天下哪个母亲，能做到目睹子女枉死而无动于衷，此仇不共戴天，哪怕阿姐不杀，我也会屠了魔教满门！
长姐并未伤及无辜，无奈众人联手逼迫，入魔失了神智才犯下大错。
枉死的修士神魂还在噬魂珠内，我作为幼弟，定豁出性命一个个引渡转生，一年不够就十年，十年不够就百年，逝者家中妻儿老少，必奉上金银珠宝，让其无后顾之忧。至于封城千里，有生之年定要恢复此地生机。”
黑雾传出阵阵哭泣，萎靡得似乎要往金锏上撞。
四方修士哪能相信一个孩童的话，纷纷上前怒骂。
“那可是一条条人命，你要怎么弥补？”
“几个臭钱有什么用，更何况你身上怕是一个铜板都找不出来。”
争吵间，钟馗已经卜完一卦。
他叹息间抚了抚躁动的金锏，望向额头流血的孩童，掌心似有无形的线牵扯，心中已是了然。
他没好气翻了个白眼：“你们欺负一个孩童算什么本事？”
“降妖除魔本就生死难料，你们千里迢迢来此，想必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恶童并未伤及领域外的修士，何愁不能保命，奈何心生贪念不肯离去。除了几大善人，尔等有几个不是为了噬魂珠而来？想从厉鬼手中夺宝，就应该做好身死的准备！”
钟馗见还有反驳者，再次厉声轻喝。
“此番大战死者七八十，多是魔门弟子。余下修士重伤三五百，轻伤暂且不计。祈雨救下几十孩童，灭了人人得而诛之的魔门，是否能将功补过，还有待商榷。你们一个个听闻此地有宝，来得比谁都快，魔门大肆残害百姓却无人知晓，怕是真有人为虎作伥，此事还得细查。”
一番严苛厉喝之下，实力为尊，众人敢怒不敢言。
钟馗身在终南山，距此地千里之外，感应到厉鬼的气息后，已经是第一时间赶来，不想还是酿成大祸。
他扭头看向林明川，无声叹息。
“小子，人命也不是这么好弥补的，无规矩不成方圆，杀人偿命，她既已入魔，今日定要给枉死的修士一个交代！”
说时金锏斩过黑雾，黑雾刹那化为虚无。
此举令人猝不及防，众人已经让步，谁料钟馗还是杀了祈雨，疾恶如仇令人始料未及。
前后两击威力巨大，莫说一个恶鬼，就是厉鬼都要魂飞魄散，小小恶鬼倘若真能活下来，那也是命数。
妖魔既已诛杀，众人也不再停留。
林明川身形一晃，面色如土跌在地，直至四周修士尽数离开，才恢复如常，安安静静站在原地等候。
从白天等到黑夜，一个身影才幽幽出现。
钟馗扬眉看向林明川：“哼，怎么还不走？”
“我阿姐呢？”
“杀了。”
“不可能。”
幻境没有消失，他也没有死，“游戏”还没有结束！
见少年一脸执拗望向自己，钟馗颇是惊讶：“你真想要救她？她可是想杀了你。”
“阿姐只是入魔，神智不受控制，不怪她。”说时又是双膝跪下：“求大人饶我阿姐一命。”
钟馗叹息一声，从身后拿出一盏灯。
“此乃聚魂灯，你阿姐最后一缕神魂在此，我并非救她，只是念在她救了几十个孩童的份上，姑且借你聚魂灯一用。”
白日阴霾一扫，林明川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激动一拜。
钟馗连连摆手：“你先别急着高兴，我不管她前生后世，今生既已行凶，吾必诛之。聚魂灯保不了她的命，她这缕残魂，不出十日必定消亡！”
林明川深呼一口气，握紧双拳：“如此便够了，多谢大人。”
暗夜里少年微弓着身子，将微弱飘摇的灯火包裹着在怀里，生怕其熄灭。
钟馗不禁轻声嗤笑：“劝你一句，还是别白费力气。”
“还有十天，不试试又怎么知道不行。”
“啧，小子别怪我不告诉你，人死如灯灭，她的魂灯要是灭了，大罗金仙都救不了她。”
“大人，您能告诉我，该怎么做吗？”
“无可奉告。”
“……”
钟馗抿了抿唇还是补充了句：“若真想修得正果，就好好引渡枉死的冤魂，被她无辜杀死的修士。欠一世，便要用十世功德来还，一切还得看她自身的造化。”
言毕，人蓦然消失。
乱葬岗阴气森森，大部分门派已经领回同袍尸首，无奈也有弟子曝尸荒野。
林明川并未离去，历经末世倒也不惧尸体，他将油灯和油纸伞放在目光所及的地方，便开始埋尸。
除开魔门弟子，又给无辜修士立了无名碑。
有个坟头，也不至于成了那孤魂野鬼，还能做个标记日后好好超度。
至于用功德之力偿还罪孽，约莫是让枉死的修士带着福报转生，开局气运便异于常人。
他不懂，但是不妨碍他复活祈雨。
尸首掩埋完毕，天已经隐隐作亮。
他虽说得信誓旦旦，可拿着一盏随时都可能熄灭的油灯，一时间还真有些无措，如何才能在十天之内复活祈雨？
如今封城已经成了混沌之地，但凡有点银钱都已举家搬迁。
城中被遗弃的房屋不少，想要找个地方住下倒也不难，只可惜偌大的城池，城门无人把守，流民悍匪、逃犯与邪修已经强行霸占方寸之地。
他带着一盏忽明忽灭的油灯，远不如在城外安全。
万幸天公作美，晴空万里。
他一手抱着油纸伞，一手举着油灯，背着一大袋东西，小心翼翼回到之前所住的破庙。
不想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地。
空无一人的破庙很是凄凉，可好歹是有了个歇脚之地。
林明川也没有急着休息，将从尸体上扒拉下来的东西，挖了坑尽数掩在地下。
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他还要活命，自然是扒拉了下来。
不愧是修士，佩剑佩刀暗器、匕首玉佩碎银，武技药物干粮银票应有尽有。至于贴身信物也被他收好保存，日后寻其家人也能有个线索。
有了这些钱作为资本，他能干很多事，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只可惜身板太小没有实力，钱财反倒变成烫手山芋。
混沌之地，钱财不宜外露。
刀剑兵器无法售卖，只能先靠着铜板和碎银发家致富，有钱能使鬼推磨，才能更好地复活祈雨。
忙完一切，天已经大亮。
林明川困倦半躺在地上，用透光透气的布料，给油灯做了一个护罩，又将油纸伞打开，放在前头防风。
他生怕自己睡着，不小心打翻油灯，只得在周身做个了小小阻碍。
妹妹的灵体只剩一个小小的光点，小光点先是围绕着油灯打转，随后停留在他的掌心上，感受不到多少力量。
林明川心中苦涩，小声道：“琳琳，你放心，哥一定救你出去。”
迷迷糊糊睡了一两个小时，林明川已是惊醒。
此时正午刚过，四方修士还不曾离开，他慌忙跑去城内打听消息，没准还能问出复活祈雨的办法。
他尽量避开此前大战的修士，满城打听。
无奈一连三天，得到的消息，无一例外都是人死不能复生。
余下短短几日，再赶往其他地方已经来不及。
再则祈雨身死，各方势力纷纷离去，没有强者镇压，牛鬼蛇神伺机而动，打杀抢掠，逃难的百姓要么死在路上，要么被强盗土匪抢得分文不剩。
林明川无奈之下，只得返回封城。
眼见只剩五天，心急如焚的他更是开始打探，鬼修修炼的法子。
奈何修习鬼道之术的活人少之又少，时间不等人，情急之下更是病急乱投医，竟带着油灯去了寺庙道庙，想要让其受香火浸染巩固神魂。
谁料祈雨飘摇不定的神魂，险些就给灭了！
林明川惊出一身冷汗，又惊又惧急忙带着油灯离开。
一缕带着煞气亡魂，进入庙宇只会被净化，他差点就害死了祈雨，害死了妹妹！
总不能祈雨还未修炼，就为其塑金身？
先不说有没有钱，光是在这片混沌之地，但凡塑个无名神像、立个社牌，都有可能被拆下来当柴烧，哪里还会有人前来叩拜。
前前后后尝试无数办法，毫无效果。
如今只剩两天，林明川也只能够死马当作活马医。
根据后世的见识，找了合适制作泥塑的泥巴，随后捏造祈雨的童子像，他又找了几块还算平整的木料切割，雕刻成神牌与桃符。
好在他的手工活没有落下，做起来也算有模有样。
一连熬了两天，林明川又连夜补修破庙茅草顶，等他从屋顶下来的时候，就看见忽明忽灭的灯火只剩一丝火苗，好像下一刻就要熄灭。
琳琳的灵，围绕着油灯拼命转动。
一旁漏刻的水也只剩几滴在苟延残喘，十日已到，大限将至。
事已至此，他已无力回天，再挣扎也只是徒劳。
林明川扯了扯嘴角，笑得比哭得还难看。
他点燃香烛，跪在蒲团上不住叩拜祈祷，奈何微弱的信仰激不起任何风浪，火苗渐渐化作一丝红光。
陡然一阵风吹来，像是要将零星火苗熄灭。
后方传来嘈杂声，来人跨过门槛，夹杂着夜风吹进庙宇。
林明川护着油灯，怒目而视，不想前来人竟然王氏一家三口！
三人状况并不好，像是遭受了洗劫，衣衫褴褛染上血迹，双颊瘦弱凹陷。
夫妻二人看见林明川也是一愣，另一边王捕头的女儿，却是面色惨白，眼里除了惊惧已不复往日神采。
王青青面色惶恐，空洞洞的眼神没有焦距，瞪大眼瞳孔微缩佝偻缩成一团。
经历了天宫祭坛一幕，成年人都难以平复，更何况不过七八岁的孩童，恐怕会对其造成一生的阴影。
哪怕有幸逃出来，也被吓掉了三魂七魄，无法安生。
只见王青青呆呆望着泥像，倏地就趴跪在地，不住地颤抖。
当初被困的孩童身处人间炼狱，百般折磨无人敢与恶魔对抗，无人能从恶魔手中逃脱，唯有祈雨不屈不挠。
风雨替她喝彩，雷电赐予她力量，如同不死战神一身铜皮铁骨屹立不倒。
早已恐惧到麻木的孩童，见她如此，纷纷升起一丝求生的希望。
若不是祈雨挡在他们前面，下一个上断头台的就是他们。
特别是王青青，因为祈雨一行人在王家留宿几日，与五人也算点头之交，祈雨无法见死不救，断了祭台机关，令其不受折磨。
被救下的孩童并不知道大祭司只是假死，当夜亲眼看见祈雨诛杀大祭司，击败如同天地大山一般无法撼动的恶魔。
如今再次看见祈雨的身影，就好像所有的梦魇，都被这尊小小的泥像阻隔。
如果是祈雨，她一定不会害怕梦魇……
王青青夜不能寐，闭眼就是祭坛恐怖的场景，没有任何人可以救她。
如果待在这里，是不是就可以在梦里预见祈雨，只要祈雨入梦，她就不再是一人独自战斗。
这种念头刚起，内心仿佛有了一个寄托，勇气好像在心底蔓延而开。
灯盏内原本即将熄灭的红光陡然亮起，光芒很是微弱，却是恢复到了火苗状态！
林明川又惊又喜，只见妹妹的灵已经从泥像前飞了下来。
一个小小的光点萦绕在王青青身边，最后落在她的额前，为数不多的温暖浸入王青青体内。
少女陡然放声大哭，哭声愈演愈烈。
如同被压抑到极点的情绪，终于被释放出来。
王捕头和王氏也是心头一惊，女儿自从被救出来，不哭不笑只字不语，除了满脸惊恐，活脱脱一个活死人。
如今哭出来，反倒变得真实。
夫妻二人掩面抹泪，望了眼长案后的泥像，简直和祈雨一模一样。
虽然不明白，林明川为何给一个普通人造庙塑像，但逝者为大，又见一旁摆有香烛，不由点燃跪拜上了香。
当初为了救女儿，夫妻二人听信谗言，头脑一热背叛了五人，魔门祭坛一幕不可谓不惧，每每想起也是有苦难言。
如今也只能在泥像前磕头认错，望姐弟五人能原谅他们。
林明川没有阻拦，而是将目光转移到另一边——只见漏刻水尽，十日已过，油灯没有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