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雪仰天看着上方的床帐，发着呆。

他自然从来没有睡过这么柔软的床，住过这么宽敞的屋子，穿过这么舒适光滑的衣服。他的那处伤口，也早已经被一个看上去很厉害的白头老大夫给处理好了。

这一切都和以前他所经历的有点不一样。他的脑子有点不太反应得过来，在心里向自己的兄弟问道:

阿飞，一条命换一条命，那这衣服、床铺和那个大夫怎么算？

自然谁也不会给他答案。

阿雪默默想了一会儿，有些吃力地从床上爬起来。

他的伤自然还没有好全，一动胸口处就隐隐作痛，可是他的脸色平淡，丝毫没有显露出作痛的表情，仿佛忍耐痛苦对他来说已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天地所养大的孩子们，大多都是如此。

缓缓爬下床铺，阿雪四下一看，一下子就发现了放在桌上醒目位置的一段铁片。那段铁片底下不知被谁放了一块锦布，就像是珍贵的盒子里放着一块随处可见的石头，有一种不相匹配的滑稽感。放这块锦布的人的本意也许是想着这“剑”虽然简陋得诡异，但好歹是一把“剑”，到底还是要给它一些尊重的。

阿雪很奇怪地看了这块锦布一眼，顺手把铁片拿了下来，随手地插进了腰带之中。他对于自己的武器，非但没有丝毫的敬意，也没有什么亲近依赖之感。真不知道这块铁片若有神智，知道自己作了他的武器，会感到是幸运还是不幸。

桌子上还有一个包裹，阿雪解开来一看，是自己原来身上的那一套衣服，衣裤都已被人洗得干干净净，叠地整整齐齐。就连衣服口袋中的五十两银子，也被人端端正正地放在包裹里。

阿雪伸出手将银子从包裹中拿了出来，留在桌子之上，这才将包裹重新系上，背在背后，走了出去。

他跨出门槛，发现门旁站着一个人，似乎是在等他，不知道已经在这里等了多久。

荆无命死灰色的瞳孔一动也不动，脸上毫无表情，就像是一座雕像或者偶人，可是就算是那些真正的死物，它们上边也不会有他身上的那种惨然死气。

阿雪问:

“什么事?”

荆无命开口，声音不高不低、毫无感情:

“带你去还债。”

阿雪面色不变地点点头:

“哦。”

他作势要走，荆无命却动也不动，冷冷地说:

“如果你还不了债呢?”

阿雪转过头来，无声地看着他。

荆无命盯着他，森然道:

“如果你还不了债，那就一命抵一命。”

阿雪说:

“你来取?”

荆无命似乎想起了山坡上那夺目的一剑，他忽然笑了一下，和上官金虹一样，他笑起来比不笑时显得更加残酷。

“我期待着。”他说。

阿雪把头转过去，理解不了的人遇见得多了，他渐渐的也就开始习惯了。

他慢吞吞地说:

“林诗音，在哪?”

荆无命说:

“我现在就带你去见她。”

阿雪点点头，说:

“好。”

计划赶不上变化，他在心中打算好了，先把“债务”还清，再回去找阿飞和李寻欢。

。。。两个时辰前，兴云庄。

阿飞正在做梦。

他一会儿梦见自己从门外走回到家里，看见母亲正靠在床背上为他补衣裳，一会儿梦见自己和阿雪在一起，阿雪伸手舀起一碗没有佐料的热汤，正递到他的手里，汤里有很大的一块兔子肉。

他接连做了几个梦，梦中都是诸如这样温暖可爱的画面，就像是几朵软和的棉絮，把这个看起来像是花岗石一样冷漠坚硬的少年温柔地包裹起来。。

——“啊——！！”

忽然，阿飞听到了尖叫声，女人的尖叫声。这尖叫声中透露出极致的惊惶、愤怒、绝望。。几乎不像是人所能发出的声音，而像是一只穷途末路的野兽。

他从梦中惊醒。

阿飞猛的睁开眼睛，从地上一跃而起。他警觉地环顾四周，房间内的摆设经过昨晚的一场打斗后已变得凌乱一团，而那尖厉刺耳的尖叫声，正来自于不远处背对着自己的林仙儿。

“哐当”一声脆响，是林仙儿忽然猛地挥手，将自己手中不知哪里捡来的镜子用力摔在地上。她蹲下身子，不再尖叫，而像是濒死的病人那样的嘶嘶喘息着，在地上紧紧缩成了一团，双手抱膝，把自己的脸死死地埋在了膝盖里。

从阿飞的角度看，只能看见她凌乱的发顶和不住颤抖战栗着的身体，他下意识上前几步，说:

“你。。。”

“不要过来！！”

林仙儿嘶吼道，声音已然不复先前的清脆，而是粗劣难听如同地狱中的厉鬼。

阿飞的步伐不由得止住了，他已经隐隐地觉察到，必然有一些很可怕的事情发生在了林仙儿的身上。

“碰！”

忽然，本来是被紧锁着的房门被人破开，清晨的阳光照射进来，灰尘在金光中欢快地飞舞着。

林仙儿却像见了光的老鼠那样拼命向角落里手脚并用地躲去，即使是躲避的时候，也死死地藏着自己的脸。

阿飞站在原地，看向门口。

来的两个人他都不陌生，一个是李寻欢，一个则是他在李园门口遇见的灰发人。

李寻欢上前仔细打量着阿飞，见他虽然丢失了自己的皮毛外套，身上却并没有看见严重的伤，焦急稍缓；当他看见角落里缩成一团的林仙儿，脸上又露出了凝重的神色，这种凝重之中固然有着怜悯的关怀，却也掺杂着不明显的惊疑和戒备。

等等。。

阿飞忽然睁大了眼睛问道:

“阿雪呢?”

他的兄弟呢?他为什么没有跟着李寻欢一起过来?

李寻欢注视着阿飞，眼中露出了愧疚自责的神情。他如实向阿飞说:

“昨晚你走了之后不久，阿雪看见一个黑影从这间屋子里跃出来，他以为是你，就跑出去追。。却至今还没有回来。”

他并没有解释自己是因为那阵令人昏迷的花香才没有及时追上去，阿飞却也猜出他一定是遭遇了什么措手不及的麻烦，否则他是绝不会放任阿雪独自去追击那个不明身份的人的。

出乎李寻欢的意料，听了他的话，阿飞虽然显得十分焦急担忧，却并不没有失去冷静，他皱着眉头，沉稳地说:

“阿雪不会有事。”

他说这话，似乎不止是在安慰自己和李寻欢，他好像真的就是这么觉得的——他和阿雪，从来都不是一个依赖另一个的关系，他们互相照顾、互相信任，就像此时此刻，他也一如既往地相信着自己的兄弟。

就在阿飞和李寻欢说着话的时候，灰发人已慢悠悠走进了内室，他好以整暇地绕开地上的花瓶碎片，站到林仙儿身旁，好像很好奇似的弯腰意图去看她的脸。

“林姑娘，怎么了？”

他很惭愧地说:

“是我们唐突了，未经允许闯入了林小姐的闺阁。”

他的声音又温柔极了，就像是在哄一个邻家的小妹妹:

“是我们来的太早，林小姐还来不及梳洗打扮吧。真是失礼，看林小姐都羞恼成什么样了?”

后一句话，他是转头对李寻欢说的，脸上还带着些无奈和谴责的意思:

“都怪李兄，偏要说什么你这屋子里很可能进了歹人。。实在叨扰。”

林仙儿的指甲都已经嵌进手心里，手心之中一缕缕的鲜血顺着指缝流到地上，好像很关怀她的秋谭却好像什么也没看见，继续弯着腰在她耳边说些直戳心窝子的“道歉”。

这个时候，李寻欢终于上前问道:

“林小姐，你身体不适么?”

林仙儿的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过了好一阵，从她的膝盖间终于传出几乎听不清的一句:

“是，是的，请你们先，出去。。。?”

她一直死死地低着头，把胳膊紧紧挡在面前，不让别人看见她脸上一丝一毫的皮肤。

“哦——”

又是秋谭的声音，他关心极了，连说道:

“林小姐，需不需要我帮你请医师?不用怕麻烦我，我正好认识几个有名的医师，治脸上的疹子和小疤，都是很拿手的。。”

林仙儿的牙齿“咯咯”地打着战，似乎感到很冷，冷至肺腑。她用尽全身力气压制住声音，说:

“不用，了，多、多谢。”

秋谭好像还是想要说些什么，李寻欢拉住了他:

“老捕头，林姑娘好像是受了刺激，让她单独静一静吧。”

他的话语乍一听来很正常，细细一想，却好像有一层别的什么意思，尽管林仙儿此时在心里恨不得立马晕死过去，听见这句话，心底仍是慢跳了一拍。

不及她多想，李寻欢右手秋谭，左手阿飞，已把两个人都带了出去。

几个人找了个清净的地方，又是免不了一通问询交流，因为秋谭是李寻欢说可以信任的人，阿飞自然也愿意对他多说一些。

有阿飞对林仙儿的保证在前，他讲述了自己遇到的所有的事，包括林仙儿和自己做的交易，林仙儿和金丝甲的故事，却隐去了青衣人在他和阿雪面前脱去衣服的那部分细节。

他不说，李寻欢却早已经从阿雪那里知道了！林仙儿为了营造那种“一男一女”的氛围，并没有邀请阿雪去她的房间。她也许是认为，即使一个“傻子”说了什么话，别人也不会当真的。

——偏偏李寻欢就是那个会当真的人，李寻欢不仅当了真，还十分相信，因为他知道阿雪和阿飞一样，都是不会对朋友撒谎的人。

李寻欢知道阿飞不说出那件事有他自己的原因，他并没有贸然出声，只在心中加深了自己的怀疑。

在他的心中，坚韧不拔的林仙儿意外获得金丝甲的这个故事出现了巨大的疑点。一个“柔弱而坚定”的女孩子为了自己不嫁人的决心，面对两个仅仅是“疑似”歹徒的人，而要去付出自己身上的。。这未免太奇怪，前后性格上的割裂感也太大了些。

李寻欢默然不语。

等到阿飞讲述得差不多了，秋谭忽然开口提道:

“对了，你们说的像是花香一样的迷药，昨晚上我也闻到了。”

李寻欢说:

“不知老捕头昨日在哪里？”

秋谭笑眯眯地说:

“我就躺在李探花身边，和李探花抵足而眠啊。”

李寻欢知道秋谭话里的意思是他昨天的位置离自己不远，也就是说，自己知道的事，他也知道了。

李寻欢笑了笑，说:

“那真是我的荣幸了。”

李寻欢紧接着问:

“老捕头见多识广，知道这一种香味的来历吗?”

“知道。”

秋谭说着“知道”，悠悠仰头看了看天，道:

“我知道她是因为什么而来，和梅花盗没有关系，她是来找我们这位‘天下第一美人’的。”

不等旁人发问，他转头看向阿飞，道:

“你也不必担心你的兄弟，像我们这种常在江湖上的捕头，总有些自己的消息来源，所以我今天早上醒来之后，已得到了他在哪里的消息。”

阿飞的眼睛一亮，上前一步急急问道:

“他在哪?”

秋谭却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他左右张望了一下，说了一句好像完全无关紧要的话:

——“今天龙四爷一家好像要出门？”

作者有话要说：改了好几遍，大家万一有什么理解不了的地方可以和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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