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医生最开始的预测，乔亚恐怕应该是躺着离开医院才对。结果差不多只用了三天，被下病危通知的人便改头换面，活蹦乱跳，达到出院标准了。普外的医生跟参观珍稀动物一样，从实习生到大领导，全部寻摸着点借口，来乔亚病房转过一圈。

谁来都啧啧称奇，甚至恨不得想要从乔亚身上刮点组织下来研究。

乔亚忍无可忍，连夜办理了出院手续。

管床医生面露惋惜，连问，真的不再住几天观察观察吗？乔亚耐着性子，算是心平气和地拒绝了他的‘好意’。

朱莉忙着回去重新布防军事，这边也就全权交给了布莱克。不过既然答应那个女人保密，因此在乔亚和布莱克眼里，女校长只是临时被职能部门的人缠住了，不得不先行一步回去处理。

特助不知道doctor起死回生的本事，捏着那几张薄薄的病例，联想到几天前乔亚的情况，似乎也有点不放心，打算跟着医生再劝两句。

没料到丹左手一伸就把东西捏到手里，背靠着柜台，懒洋洋地说：“在医院根本睡不好呢，乔亚还是跟我快些回去吧。”

乔亚没搭他话，也不在乎那几张纸，转身便领着布莱克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那边是吉米的病房。

托丹左的福，乔亚的状态还算不错。但反观吉米，实在是有些令人担忧。

尽管手术可以称得上成功，但爆炸对他脑部造成的损伤不容忽视，即便是现在生命体征一切正常，人也一直没醒。

医生对于这类常见的病人早有准备，也嘱咐过家属不要轻易放弃，应该多和病人说话，争取唤回他的意识。

乔亚走到门口，脚步一顿，“你们在外面等我。”

丹左了然一笑，哥俩好似的拦着布莱克，冲乔亚说：“等你。”

乔亚抿紧了唇，一言不发地迈步进了病房。

吉米的伤势有点吓人，纵横在手上大大小小黑红色、外翻的伤口，若是胆子小的看了，说不定会立马转身逃走。

而偏偏就是这样的骇人的伤口，再次看到它们时，上将的表情却异常柔和。

“你小子总和我抱怨，没有时间休息，这下睡了这么久，也该起来干活了吧。”

他小幅度地扯了一下嘴角，“要是简在这儿，看你在躺着休息，她自己整天被我使唤，肯定要气得在你边上放重金属。”

“昨天来看你，人多不方便，有些话，也没第一时间跟你说。你要是因为这事儿耿耿于怀不肯醒，气量可就太小了。”

“不过，确实我也该认真地说一次。”

“谢谢你，吉米。”

谢谢你能够信任我，什么都不问，只身来第七区帮我。谢谢你在关键时刻，能抗住压力，完美执行我布置的任务。

谢谢你，救了丹左。

若不是那个诡异的梦，乔亚醒来的片刻就能回忆起，眼见丹左倒在地上，生死悬于一线时，自己却只能坠入黑暗，无能为力，那铺天盖地席卷来的剧烈的绝望和痛苦。

像不会游泳的人被扔下海底，徒劳地看着海面离自己越来越远，在痛苦的窒息中拼命挣扎，却毫无用处。而后绝望、无助地看着天空，等待死亡。

再度回忆时，乔亚甚至会害怕到颤抖。

他可以不承认，但他不得不面对自己的内心。那个来路不明的危险分子，总是嬉皮笑脸没个正形的supporter，丹左·阿诺德。

如果再来一次，自己甚至情愿替他去死。

上将简单的前半生使他无法定义这类感情，他提防丹左如对敌，却又甘愿为他献出生命。他讨厌他心思深沉，却又渐渐习惯于依赖他的判断。

这不该是爱。

乔亚想，爱应该是纯粹，不染，是彼此支撑，相互扶持，袒露心迹，真诚相待。

而这些，和他和丹左，没有半毛钱关系。

他们怀疑，猜忌，彼此提防，在真真假假的话语中，和对方一起攀上高潮。

说不定某一天，他会死在自己手里。

乔亚对此深信不疑。

当然，除了感谢，乔亚还有些别的想说。

至今没抓到路易斯，并不是什么好兆头。若他真能逃出第七区，特纳等人便一定会知道，他们背地里的勾当已然暴露，届时若有时间让他们毁尸灭迹，不仅朱莉他们的安全会受到威胁，就连要揭发此事，也会变得困难。

最好的办法，便是朱莉留守此处继续抓人，自己马上返回第一区，向尤金元帅汇报。

但吉米的情况，乔亚实在不放心把他一个人丢在此处。

“这件事情关乎帝国的根基，所以我必须尽早回第一区，向尤金元帅报告这件事，”他说，“但我们之间的规矩，一起来，一起回。所以……十天，我最后再等你十天，你可要给我争点气，十天内必须醒过来！”

是了，他话是这么说，但吉米能不能醒过来，谁都说不好。

上将这话，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特助不知道乔亚是如何被治好的，但排除掉几种可能，思来想去，这事儿大概率只和丹左有关。

他褐色的眼睛在荧光灯下似乎变得深沉了些，目光似乎停留在丹左脸上，却又始终无法定格，思绪不知道飘到了哪里。

只有瞎子才感受不到这样直接的目光。

丹左转过头，刚想说什么，却被布莱克抢先。

“其实见你第一眼，我就有了猜测。你们长得太像了，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难怪她当时说，我只要见到了你，就不会认错。

按道理，我应该第一时间认下你，把东西交给你。可你跟在乔亚上将身边，身份成谜，性格也和她说的有出入，所以我才迟迟不敢把东西交给你。“

他苦笑着，道：“当年我要是能有现在一半谨慎，说不定妮可她……”

丹左小幅度地摇了摇头，说：“不是你的问题。”

“当然是我的问题，”特助勉强动了下嘴角，“我有了立场，多了私心，反而要用她的东西来要挟你。

我对不起她。”

丹左看着特助低下去的头颅，沉默良久。

妮可在信里提到过，东西被她交给了一个可靠的朋友。那个朋友非常善良，对所有人都很温柔，是个宁愿自己受伤，也不希望别人出事的人。

而越是这种人，恰恰越容易把伤痛都朝向自己，无法得到救赎。

与其劝他放开，不如——

“我明白你这些想法，也理解你的立场，她肯定也能理解，”丹左背靠着墙，看起来是无所谓的模样，偏偏语气这么郑重其事。

他笑起来，“尽管和我不太相同，但没关系，我们原谅你。”

乔亚从吉米病房出来的时候，已经不早了，布莱克带着他们回莱曼学院，半路上又接到一个电话。看样子好像是学生在学院区块上发表了一些比较危险的言论，管理员跑来征求他的意见。

丹左等他挂了电话，颇为感慨，“一个学院区块都要来找你，我们特助工作量真是太大了呢。”

“这个区块比较特殊，不是普通的封闭式校内区块，”特助边开车边解释，“莱曼学院是唯一一所，从旧世界完整过度到新世界的高等学府，所以在新世界建立之初，便聚集了各行各业最顶尖的人才，对院内的学生进行指导。

为了减少教授们因为学生课程设置问题而起冲突，莱曼学院最大程度地保有了自由选读的方式，几乎不存在公共课程，同样专业的学生也可以根据个人兴趣随意选课。

长此以往，自由便如此成为了学院的最高意志。

被合并到圣学院之前，一直以自由为准则的莱曼学院，所有校内论坛都呈开放状态，只要是拥有终端的人，就能通过输入校训验证的方式，在校内论坛进行留言讨论。

这种方式最大程度保留了莱曼学院的自由风气，摒弃身份的枷锁，学生与社会在智能网络上直接进行意见碰撞，虽然确实存在有大大小小的问题，但也常常摩擦出不少让人惊喜十足的火花。也正因如此，莱曼学院的网络区块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智能网络活跃度、访问量最高的几个区块之一。

不过被圣学院合并之后，为了保证帝国秘密的安全，莱曼学院主动提出了许多安全策略。取消网络区块的开放性，改成只能校内终端才可以登陆访问校内区块，便是其中之一。但考虑到学院从古至今的最高意志，直接全部取消极大可能会引起学生不满，就找了个折中的方法，保留一个开放区块，其余的都作为校内封闭区块访问。”

“哦，就是慢慢让他们忘记这件事嘛，”丹左恍然大悟的样子，“难怪门口那儿不刻校训，刻各个教授的语录，看来这也是安全策略的其中之一吧。”

布莱克从后视镜里看他了然于胸的样子，也不辩解，点了点头。

“封闭区块不会有什么大问题，有大问题的开放区块就由人来盯着，确实滴水不漏，”乔亚也评价起来，“等再过几年，差不多就可以慢慢找机会，把开放区域也都逐渐关闭了。”

上将说的没错，这便是安全策略的最终站，什么借口都好，找些网络、硬件或软件上的问题，总有法子能够把最后的这个区块解决掉。

现今的莱曼学院不比往日，它是圣学院的一环，这里孕育出来的是帝国的血脉，这里埋藏着太多帝国的秘密，万一真的出了什么问题，没有任何人能担得起这个责任。

至于自由的最高意志。入学那天，布莱克曾在校徽下起誓，作为莱曼学院的学生，他必定要为了自由而奉献终身。

那时的他亦是这么想的，他以为他会为了自由而不停奋斗、抗争，会在无数的囚笼中负隅顽抗也坚持本心。

可终归他还是高估了他自己。

换一种方式活下去，比自由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