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左当然不是会无缘无故消失的人。

他坐在离乔亚不远的树上，戴着常年不脱的眼镜，似乎在等什么人。

“罗伊，你今天动作可真慢。”

“还行吧，丹左，你对我的要求也是时候降低一点了。”

罗伊费力地爬上来，他模样骇人，不仅左半边脸上坑坑洼洼地凹进去一大块，右边耳朵也只剩下一小半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从别的什么地方逃出来的逃犯。

他笨拙地坐到丹左边上，说，“汉默按你说的，安排到了第七区。他对我们的计划给出了赞赏，却又一直不肯配合。”

“他想见我吗？”

“对，”罗伊不惊讶丹左超强的预判，他啰啰嗦嗦又说了一遍，“他说要亲眼见到你之后，才会决定是否和我们合作。”

“没什么问题，毕竟这是他保命的东西，想要我露面，并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

“那你什么时候去？”罗伊问。

“本来是打算快去快回。不过现在托这家伙的福，估计40天之后吧。”

‘这家伙’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罗伊沉默一阵，“你要和他一起过去？”

“嗯，”丹左露出了一个极淡的笑容，“还挺有意思。”

他这句话十分含糊，罗伊虽然不知道他具体在说什么，但他知道自从妮可死后，丹左就几乎再也没有展露过这样的笑容了。

哪怕淡到让人无法察觉，也依旧可贵。

罗伊想了想，把刚才一肚子关于乔亚的话又咽了下去，只说：“但我还是担心，40天是不是有点太晚了。不然……”

“不用了，下个月妮可最喜欢的花就开了，我答应过她，要做成标本送给她当书签。”

罗伊顿时也沉默下来。

这种熟悉的悲伤情绪又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就像带着苦味的莴苣，繁育出了各式各样的品种，可每一个都摆脱不了基因里的苦涩。

“放心吧罗伊，”丹左终于打破沉默，“其实没有我的出现，汉默反而更安全。”

罗伊从未质疑过丹左的决定，他看着他从男孩成长为男人，沐浴过金字塔尖的光芒之后，又毅然决然地转身拥抱黑暗。

直到今天，他每一步都踩在悬崖边上，但每一步都没有出过差错。

罗伊佩服他的决策与手段，甚至一度觉得他理性得不像人类。妮可死后，乔亚是第一个，让罗伊在丹左身上嗅到了人味儿的人。

他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但如果在场的是妮可，她一定会很开心吧。

罗伊离开之前说：“亲爱的弟弟，祝你好运。”

没有线的帮助，对付大型野兽着实不简单。

它们动作迅猛且身型高大，普通人类无论是从攻击力还是速度，都难以与之抗衡。这也是丹左提出要作为supporter一同前往时，乔亚并没有反驳的原因。尽管他的体术确实算的上是普通人中的佼佼者，可要是真的对上比人大上好几倍的猛兽，这点体术也帮不了太大的忙。

线依旧是乔亚最好的选择。

可在野牛出现之前，丹左不见了。

也就是说，乔亚现在必须要借助自己的力量，把这头野牛杀死。

他绷紧了肌肉，脚尖一蹬，腰上发力，漂亮地在空中翻了个跟头，绕过了野牛的冲撞。

野牛很聪明，没撞到人之后就马上调转方向，红着眼睛又朝乔亚冲了过来。

一人一牛，相隔最多不过50米。

乔亚左右飞快看了一眼，马上以手撑地站了起来，往最近的树木跑去。

这中间不过短短几秒，没想到野牛就已经追到身后了！它头上尖锐的角离乔亚不过几厘米距离，只要乔亚再慢一点点，就会被它刀一样的角给穿透后背！

乔亚咬着牙加快了速度，野牛却也不是吃素的，眼看着马上到了树边，它突然猛地往前一顶，牛角堪堪在乔亚背后拉出一道血口。

可乔亚哪里还顾得上这点小伤口，就在野牛马上要冲过来时，千钧一发之际，他终于跑到了树前，瞬间发力起跃，脚往树干上一蹬，凌空翻到了野牛头上！下一刻，只见他手上银光一闪，一把锋利的匕首顺着他的下落，噗的一声，笔直地插进了野牛的左眼！

野牛哪里承受过这样的剧痛，它疯了一般地到处乱撞，周围的不少树干都被它撞出了裂痕！

乔亚踮着脚从地上站起来，匕首是第一次给丽丽和汤姆上课时，自己不放心他们拿着锋利的武器，替他们代为保管的。

他手上还有一把。

是唯一的一次机会。

还剩一只眼的野牛发了一会儿疯就冷静下来了，它睁着血红的右眼，终于明白了乔亚不是靠横冲直撞就能解决的好惹角色，只转动硕大的身体，一圈一圈慢慢巡视起来。

乔亚拉远了距离，悄无声息地随着它的移动而移动，一半的视线盲区给他提供了绝佳的机会。他并不急着动手，野牛的皮看起来粗糙且厚实，自己手里这把小匕首要是刺错了地方，不仅要不了它的命，说不定还会把自己的命也搭进去。

他耐心地看着，精神高度紧绷的状态下，竟然回忆起了诺顿教授许多年前说过的话。

‘靠四肢行走的动物，最柔软的位置就是他们未暴露的地方。’

乔亚的目光扫过野牛的肚子，上面的皮毛颜色确实比它身上的浅了许多。

只要能插进匕首，那么一切就好办了。

可野牛这样长期生活在野外的猛兽，人类想接近他们都困难，更别说要到他们肚子底下去划个口子了。而且乔亚刚刚才插瞎了它一只眼，它势必更加警惕防备，刚才那种招数已经不可能再用第二次了。

不过也并不代表着，完全没有办法。

乔亚弯腰捡起了一堆石子。

距离足够近的时候，不管人怎样小心，总会被捕捉到声音，乔亚当然知道这一点，他保持着刚刚好的距离，看准时机，手腕一动，一颗石子就落到了野牛的视野里。

野牛吃过一次亏，它谨慎地观察着，乔亚顺势又丢过去一颗。

第二颗丢的更远，抛出去的弧度也越大，看起来就像是从天上落下来的一样。

第三颗、第四颗……

野牛终于松动，它试探着朝那个方向走了几步。

乔亚也跟着它的脚步，不间断地丢着石子。

等到手里石子都丢完时，野牛也信以为真，笔直地冲着那个方向走去。

乔亚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跟在野牛身后不远处，像离弦的箭，唰地一下就冲到了野牛身边。

野牛这才听到声音，它急忙转头，想用剩下完好的那只眼观察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它已经来不及了！

就在它转头的那一瞬，乔亚纵身一跃，笔直地滑向它的肚腹之下！

锋利的匕首被乔亚狠狠地扎进它柔软的腹部，纵向划开极深的豁口。疼痛让野牛不要命地甩起来，乔亚双腿夹住它肚子，头被甩得飞了起来，还不忘变换手腕得角度，又把匕首往里递了一寸！

野牛厚厚的皮层终于被他划开，里面包裹着的肠子顺着淌到了乔亚身上，乔亚也不嫌恶心，上手一扯，硬生生地把它肠子断成了两截！

野牛发出了绝望的痛苦叫声，它甩动身体的频率又变快了许多，竟然把乔亚生生地甩出去好远！

乔亚在地上滚了几圈，不敢懈怠，马上起身观察野牛的情况。

虽然他知道经此一刀，野牛肯定活不下去，但到它真正死去，中间这一大段时间，如果掉以轻心，肯定会被它咬的稀巴烂！

果然，哪怕遭此剧痛，野牛也还是拖着断成两半的肠子追了过来，只不过它瞎了一只眼，肉红色的肠子也裸露在空气里，疯狂的动作让它失血更快，攻击力乍一看和刚才没什么差别，但肯定没办法维持太久。

坚信着这一点，乔亚忍着刚才摔到地上的剧痛和它周旋起来，直到血把周围都染红的时候，这头野牛终于失去力气，轰然倒了下去。

乔亚也扶着树干直喘气，他身体并未痊愈，能用这样的办法耗死野牛已是极限，如果这头野牛体力再好一点，说不定他也会没有了力气，最后变成它口中的尸体。

大约又过了5min，乔亚刚缓过气来，连背上的伤也顾不上处理，就匆匆沿着来路找起丹左来，他一个supporter，万一要是遇到了野牛，说不定真的会死！

他一边往回走一边小声叫着丹左的名字，找了好一会儿却都没有听到任何回应。乔亚逐渐紧张起来，而就在他心里描绘出了不好的猜测时，脚下就出现了一只熟悉的手。

丹左躺在地上，身上干干净净，一点伤痕都没有，看上去甚至只像是睡着了。

乔亚脑子里紧绷着的那根弦突然就松了下来。

他蹲下身把丹左给拉了起来，拍着他的脸叫，“丹左，醒醒。”

他力道不轻，没拍两下，后者就醒了。

趁他刚醒，乔亚抢先发问，“你这是怎么了？”

只不过丹左并没有要回答的意思，虽然一眼就看到了乔亚染满了血迹的衣服，可他脸上却丝毫也不惊讶，只伸手摸了摸还没完全干透的血，放在手底下闻了闻，继而问道：“野牛死了？”

乔亚点点头，又耐着性子问了一遍，“所以你和这场雾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

丹左突然羞赧起来，“说出来真是有点丢脸呢，我作为约拿镇上最受欢迎的男人，竟然会盯着一个男人的背影出神到不小心撞到了树上，这样荒谬的事情要是不小心被传了出去，我该如何再维持自己帅气温柔的形象呢。”

乔亚刚放松下来的情绪又一次划到了爆炸的边缘。

早该知道的，丹左这个人嘴里就根本不会有什么好话！

偏偏丹左还煞有介事的把头凑过来，“乔亚可一定要相信我才行，我头上这个肿胀的鼓包就是最好的证明呢。”

乔亚厌恶地把人推远了一点。

“那雾又是怎么回事？”

“我以为这是在温莎夫人负责的自然课上就该掌握的知识，恐怕连汤姆都知道，森林里茂密的树木遮挡住了阳光，植物散发出的水汽就会形成厚重的浓雾，”丹左戏谑道，“看来第一区并没有教会我们上将大人足够的知识呢。”

丹左说得没错，确实没人教过他这些。

高度现代化的1-9区几乎找不到这样大的森林，乔亚曾经在第10区简单接触过普通的森林，昨天晚上也依照着经验，以为这里和此前没什么不同。现在听丹左这么一说，才发现自己犯了一个本不该犯的错误。

他沉默地反思着。

这么多年对线的依赖，让他具有了一往无前的勇气，也折损了人类本能的恐惧。乔亚从未被人称过自负，可到了这里，他才清醒地意识到，只追求线的力量，本来就是自负的一种。

没想到自己一句话让乔亚陷入了沉默，丹左立马装作晕乎乎的样子，拉住乔亚的手。

“乔亚，我头晕得厉害，这样子可没法儿把野牛运回去呢。”

伤口还没止住血的上将大人十分坚毅地扶住他。

“我来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