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什么意思？”蓟翎的声音冷下来。
“他不人不鬼非魔非仙，却能不受生死掌控游离于六道之外，你说，仙君知道会怎么样？仙帝知道又会怎么样？”公禀司使似笑非笑地望着蓟翎。
“他一没无缘无故杀生，二没害过任何活物，你们要对他做什么？！”蓟翎双眼赤红吼道。
“嵇将军你急了啊，”公禀司使抬袖挡住咧开的嘴角，“他是什么来着，哦，释生。若是哪个仙使下界探访一番，只问释生所做何事何等面貌，你猜那些凡人会如何说呢？”
“胡说八道！”蓟翎怒目圆瞪，“我要见仙君！我要见仙君！”他疯狂地用身体撞击着牢门，各种仙法不停地使出。
那公禀司使虽不怕蓟翎，但谁都怕疯子，更何况是疯了的仙人。
“给他上刑！上刑！”公禀司使冲着监牢小使大喊。
圜台施刑要有仙君的旨意，历来不得擅自对仙人动用私刑。
监牢小使缩着脖子不敢上前，又迫于公禀司使狰狞的面色，一时之间不上不下，不知如何是好。
“谁要擅自动刑。”
浑厚的男声破解了监牢小使的尴尬境地。来者眉目间尽是英气，一身紫色劲袍，两袖刺着银丝蟒蛇。
“司……司君您怎么亲自来了？”公禀司使见着自家直属上司登时吓得腿软，唯唯诺诺地退到那人身后，头垂得几乎触到脚背。
公禀司君不答，视线越过司使投到蓟翎身上：“嵇凌云，你身上的罪有人代领了，详情随本君去东方仙殿说来。”
东方仙殿，仙君早已坐在正位等候他二人的到来。他左侧立着个白袍男子，长得极其妩媚。
公禀司君将人带到，对着仙君微颔首后立于正位右侧。
“嵇凌云，武仙荣闻已交待事情的前因后果，是他对你施了蓄忆诀，以致你在历劫后未自动返回度津口。他主动认领了你的责罚，你可不必再回圜台，直接去散境洗去凡间记忆便可返回你自己的仙殿。”
“我无需他人代罚！”蓟翎拱手敬道，“仙君，请贬我为凡人。”
不待仙君答话，他左侧站着的白袍男子忽地冷笑出声：“凡人？凡人有什么好。你若是不下凡，我们还发现不了那个异类，他游离于三界外，非鬼非仙，不受生死掌控，当缉拿回来细细查看。”
“放你个没味的屁！”生前从来正直守礼教养绝佳的嵇将军放话了。
他话音刚落，便有小仙使厉声呵斥：“放肆！你怎敢对散境清君不敬！”
蓟翎似乎没听到那小仙使的话，字字铿锵有力：“这天与地之间隔着黑幕是吧？三大释生乱世的时候你们的手怎么就短了眼睛怎么就瞎了？傅鹤他犯了什么罪你给我列出来，桩桩件件我替他认领。”
他丝毫没把那清君放在眼里，却始终对仙君礼貌有加，因为他尚且相信仙君能做到这个位置，起码在智力上不会是个棒槌。
“他没罪，罪在你。”仙君的声音穿透东方仙殿，威慑力十足。
“好，那您罚我，”蓟翎接过话，“剔除仙籍也好剥了仙骨也罢，怎样都行，只要放我下去见他。”
“嵇凌云，你当知飞升是什么意思，”仙君一字一顿，“你在凡间的三百年前已经死了。”
“我不会死……”
喃喃的低吟在破庙响起，这声响在雷声大作的夜晚轻得不值一提，很快就被劈得粉碎。傅鹤睁开眼迷茫地眨巴两下，他额间满满地铺着数层冷汗，口中下意识地唤着：“凌云，凌云……”
没有回应，傅鹤半撑起身一眼就见到歪倒在自己身侧的蓟翎，他苍白的双颊霎时如被霜打。
风声渐大，夹杂着脆雷阵阵，闪电照得破庙夜如白昼。傅鹤手足无措地扑到蓟翎身前，张了张嘴好半天才发出声音：“蓟翎？蓟翎……”
他将人半抱在怀里，脸上的惊恐越来越深。
蓟翎的呼吸微弱得近乎消失，周身冰冷如同死人。他怎么能这么凉？傅鹤的指尖疯狂颤抖，他胡乱地搓着自己的双掌，企图弄出些温度来点热那具毫无动静的身躯。
掌心满是搓出的红痕，傅鹤边用力搓边放在嘴边哈气，但他自己的手怎么都热不起来，他拿什么去温暖蓟翎呢？
浑身的劲儿卸得一干二净，甚至攒不出力气再去摸一摸蓟翎的脸颊，傅鹤瘫坐在地上突然放声大哭，痛楚、压抑以及巨大的恐惧，就要将这道清瘦的身躯压得粉碎。
忽地，傅鹤朦胧的视线被地上的划痕锁住，它们用自己纤细的体型努力地拼凑出三个字：等着我。
每一笔都在抖，抖得各不相同，最后一笔直接飞了出去。
傅鹤抓过蓟翎的右手，见他掌心满是紧握石头咯出的红痕。傅鹤又呆呆地看向刻在地上的字，哆哆嗦嗦地从喉间挤出个“好”字。
他不信鬼不信仙，就算自己变得不人不妖不鬼不魔也不信，他始终只信自己。
可他信蓟翎，他定是想回来陪他的，他一定是被什么困住了。
闪电再次照彻整个破庙，将牌匾上的“东方仙君”四个大字映得雪亮。
破庙的当间端放着东方仙君的供像，厚重的灰尘为它铺成粉底，层层的蛛网为它织成外衣。
傅鹤盯着那供像双眸一凝，他站起身将大氅脱下盖在蓟翎身上。他立在供像前，两指并拢在腕上划过，十指蘸着腕间的血直甩进供像的双眼中，登时原本木滞的灰色眸子染上了两片艳红，它直视着傅鹤，竟像活了一般。
“仙君，仙君不好了！”
小仙使踉跄地奔向东方仙殿，全然失了礼数：“下界来报，有凡人侮辱……侮辱您的供像！”
仙君听罢却并未动气，他微蹙眉看了眼公禀司君，便见司君向前一步，掌中石头大小的通凡晶落在地上突然化作一面巨大的镜子，镜子里赫然出现一道墨绿色的身影，这道身影正对的就是仙君的供像。
此时，供像通身沾满飞溅上的红。几乎与供像一样，那道墨绿身影满身的血口子，那双红彤彤的眸子正直视着供像的眼睛，宛若地狱杀神。
杀神对杀神。
就听他道：“若是仙君显灵，傅鹤在此恳请您放他回来，我的一切您都可以拿去，除了……除了我的命。”
他的命只能给蓟翎。
“凡人就是自私啊。”
大殿上的几个仙人开始交头接耳地声讨，清君也露出不屑的神情。
半响，仙君望向殿下的蓟翎，道：“若是我就要他的命呢，”他指了指通凡晶中的那道墨绿身影，“他的命换你再回凡间，你回还是不回？”
蓟翎的视线一直紧盯在傅鹤身上的道道伤口，他在想：他该多疼。
甫听到仙君的话，蓟翎猛地转头怒目而视，彻底失去了敬畏：“你敢！”
“怎么不敢？”仙君靠回座椅，不咸不淡地道。
“抱歉。”
大殿上的众仙听到通凡晶中传来极低的两个字。
抱歉，坚持了那么年在这一刻还是放弃了。
“你要挺直脊背，堂堂正正做人，只要一息尚存，就不要跪下。”
这是蓟翎对他说的话，傅鹤将此奉为圣典。
咣当一声，几乎是同时，两双膝盖落地，天上与地下。
“仙君，嵇凌云愿意接受任何惩罚，只求……只求您成全。”
“我求求你们，别让他回去，让我多痛多难过都没关系，让傅鹤一个人疼就可以了……”
他是他的劫，天上地下怎么会有这种劫难？一劫不可返，万难甘再赴。
他是他的结，人间百代谁曾缠过这种情结？一丝甘如饴，万缕绕骨环。
他们是彼此的指尖肉，心头血，是私藏的温柔缱绻，胜过人间天上所有的珍宝。
他们，只想奔向彼此。
就要这样没有道理地痴痴缠缠，团团困在一块。
大雨终于滂沱。
高高在上的仙君蓝眸一颤，刹那间他仿佛看到那道白色的身影伏在大殿下恳求自己，语气却始终淡淡的：“请仙君允荣闻下去见他一面，就算死……荣闻也甘愿。”
他明明就在他面前！他偏要下去！他下去见谁？几百年前就已经死了的东方仙君吗？
仙君端坐在大殿正中，他的额间如同凡间流华镇的天气一般阴云密布。他双手用力地握紧，几乎将掌下的扶手攥碎。
这细小的情绪波动无人见到，除了……
公禀司君瞥了眼扶手上骨节泛白的手掌，他淡然地收回视线，右手握成拳抵在唇上轻咳一声。
扶手上的双掌蓦地松开，尔后隐在大袖中再握成拳。开口时已恢复了以往的威严，仙君对跪在大殿上的蓟翎道：“棘圄道。”
只三个字，眼前便又闪过那道染血的白色身影，他连忙闭了闭眼，继续道：“过完棘圄，那时，如果你的神魂还在，就放你下去。”
“仙君！仙帝那里……”清君急急开口，未等多说半句就被东方仙君打断，“仙帝那里我自会去说。”
清君神色晦暗，双唇蠕动似是还待开口，便听司君高声道：“将嵇凌云押回圜台，等待送往棘圄道。”
作者有话要说：假期最后一天双更，中午还有一章，明天恢复早六更，还有十几章完结，蓟翎要下线几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