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地，一道黑影窜了出来，傅鹤骤然心头一紧，这身影太像他的一位……故人。

他掌心凝聚法力刚要出手又生生停住，若真的是那位故人，他于他有救命之恩，断然伤害不得。

眼瞅着黑影就要窜走，傅鹤心念一转，突地意识到眼前人是儡啊！

儡天生服从于他，然而他从未操纵过儡，傅鹤倏地升起一股紧张，他尝试着喊：“别走！”

话刚出口，傅鹤的双眸立即泛起银光，太阳穴瞬间如同被细针穿透，那黑影霎时停住。待再开口时，傅鹤的声音已经打颤：“让我看看你。”

黑影不受控制地向傅鹤的方向转动身体，像一具木偶，机械又僵硬。

待那道黑影完全面向他，傅鹤猝然一怔。

真的是他……他被炼成了儡？

但是有哪里不对！

他的身体与普通的儡无甚差别，都如同在干枯的□□上套了个木壳，木壳的表层黢黑且凹凸不平，像劈为两段的劣质木头，做成对粗重的夹板，将躯体存在的空间挤压至无限小，最令人惊恐的是挤压得七扭八歪细如柳条的躯体能被人肉眼看到，那上面麻麻赖赖地布满了尸斑，破口的地方会有白色的肉嘟嘟的蛆爬进爬出。

而这具儡……与完全体儡最大的不同在于那脸和眼睛。完全体的儡可以说是无脸见人，它们的脸如同被风干的朽木，五官被磨得分辨不清，只有上面的两个黑黢黢的窟窿勉强能被认作是眼睛，而那眼睛空洞、木然、布满活蛆。这具儡的脸虽然枯瘦灰败但仍保有原本的特征，那双眼被白色的眼仁占满，两边泛着绿色的幽光，倒更像魔发疯时的双眼。

傅鹤心头大骇，而令他更惊诧的事情紧接着出现了。就在他正细细打量这只儡时，那张故人的脸，忽地变作另一张脸，那是一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那是他的徒儿傅清辉的脸！

他猛地后退半步抬手捂住心脏的位置，头痛欲裂针针剜得傅鹤冷汗暴流，但他的大脑仍在飞速运转，既然听从他的控制，那黑影必是儡，可是清辉的躯体已经死亡，而他的那位故人明明连人都不是……

难道不止活人可以被炼造成儡？

那儡见着傅鹤又哭又笑，两张脸不停地交替变幻，傅鹤头痛得浑身打颤，他强撑着身体盯着儡的脸，想要在那张脸上寻到破解。

“噗嗤——”是锐器刺透布料的声响。

傅鹤只觉得腰部一阵钝痛，他双眸一沉，左手向下掌心微开，在他身后偷袭的那只魔兵顿时倒在地上。

就在他出手制服魔兵之时，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跳了几下消失不见。

傅鹤微晃了两下，他的侧腰赫然插着根魔刺，还透着幽幽的绿光。傅鹤闭了闭眼，他现在体力不支，这魔刺若是拔了，他担心不等回到福邸人便疼晕了。可若是带着魔刺，他眼下用不了瞬移术，在浮云镇若是被人见了或是回去被常试等人见了难免会引起恐慌：傅法尊都躲不过的魔刺，要他们怎么办？

幽深的双眸暗了又暗，傅鹤抬手握住魔刺，咬牙用力将它向体内推送。

“嗬呃……”

口中吐出一声痛极的低吟，魔刺扎透皮肤没入身体的巨大痛楚几乎将傅鹤吞没，萧瑟的风声卷起他一波接着一波的粗重呼吸，打着旋儿见证着魔刺完全没入那细瘦的腰。

傅鹤踉跄地连退数步，后背砸在一片破败的土墙上才勉力稳住身形。他身上的衣衫已经被痛出的冷汗完全湿透，风一吹，寒气瞬间扎透每一寸皮肉。

刚到后院迎头便碰见了李锦道，闪避技能一向上称的傅鹤竟然没躲开身，被撞得东倒西歪。李锦道抬手扶住他，面色严峻地凝视着傅鹤。

“好巧。”傅鹤堪堪稳住脚，但打招呼的方式显得甚是蹩脚。

“受伤了？”李锦道问。

与傅鹤熟识的几人知他身体不好，平日里皆已习惯他白着张脸的虚弱模样，毕竟生病对于傅鹤是家常便饭。若是偶尔遇见他气色差得离谱都会猜测他是不是伤了哪里。

“没有，”傅鹤道，他的一只手紧紧扣在腰间，自己说完也觉得无甚说服力，随即又补了一句，“腰疼病犯了，老毛病没什么事儿。”

李锦道狐疑地盯着他的腰部，看起来完全不相信他方才的话。

傅鹤无奈地笑了：“不信？怎么，你还要检查一下？”说着手下却扣得愈发地紧。

从两人撞上面，傅鹤的另一只手就一直在腹间不停地按揉，这会儿手才拿下来，腹部的衣料起了轻微的褶皱，但那腹部一如既往地平坦，他一身墨绿衫衬得人更为清瘦挺拔，被墨色宽带束缚住的腰部没有一丝赘余，他的五指正扣在上面，莫名带着几分勾人的禁欲。

李锦道的眸子微颤，在他心里那腰间那腹部通通都是禁地，不容亵玩。

耳边忍痛的呼吸越发清晰，他本就对他心存爱恋，这时候他理应关心他的，然而李锦道的视线像是钉死在那清瘦的腰间，脸颊泛起一抹异常的淡红。

忽地，那腰折了下来，李锦道猛然回过神，慌忙道：“好好休息。”转身飞速地逃离了让他魂魄尽失之地。

傅鹤微微弓着背，没入腰间的魔刺折磨得他快要直不起身，就在他以为掩饰不住的时候，李锦道那家伙竟然自己跑了。

幸好。

竭力维持着平稳终于回到了福邸的傅鹤已是力竭，他面若蒙上了一层清霜，浑身都透着凉气。遣走了傅知乐，傅鹤才拿开按在腰间的手，手上的血迹已经由鲜红转为暗黑。

傅鹤挥袖解除结界，几乎同时膝盖一软直直地跌倒在地上，他呛咳了两声费力地爬到床边，抬起没有染血的那只手轻轻抚上蓟翎的脸颊：“我回来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凌云，我好疼……你回来看看我吧……”

“你再不醒来，我就……”

就要疼得撑不住了。

没力气再逼出魔刺，傅鹤如同一滩稀泥甚至没有气力趴在床边，他堆倒在地上，眼前黑影渐重。

突然，巨大的轰隆声连续不断地碾过傅鹤的耳膜，他蓦地惊醒，刚起身便是一阵天旋地转。

“啊，嘶……”手掌忙扣回腰间。

待到眼前黑影散去，傅鹤灌了两口昙花酒迅速赶到声音的来源地——赏罚堂。

他来到时，赏罚堂已经完全坍塌成一片废墟。闭会期间赏罚使自然不住在此处，表面看来无一伤亡，不过就是一座经久失修的房屋终于支撑不住风吹雨催彻底放弃了自己。

傅鹤绕过几个站在外侧探头探脑的守院小童，他脚下的土地还在剧烈地颤动，原来赏罚堂的位置正在向下陷落，巨大的轰鸣声震得傅鹤的心脏跟着一起震颤，虚软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左右摇晃，深邃的双眸直直地盯着下落的地面，那片漆黑渐变成深渊紧紧地将他套住。傅鹤双眸发直，眼球边缘有暗红的血色在跃跃欲试，他仿佛看见了自己，看见了自己的身体正在下坠，与那片暗渊渐渐融为一体，接着他耳边响起结冰的声音。尔后，像是有巨浪席卷过来，覆盖过冰面。

一切，归于平静。

脚下的地面停止了振动，最后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坑。

傅鹤的耳边没了风声，像堵了大团大团的棉花，又多又厚，怎么都掏不尽。他什么都听不见了，四周安静得仿佛什么声响都没有。眼前塞满似是遥远又近在咫尺的记忆，是他少年时躲在角落所见到的场景——三大释生坠入无往海。

无往海啊，那地方可真美……与他如此契合，像是专门为他量身打造的坟墓。

他属于那里，他应该归于那里。

傅鹤不由自主地向前迈去，身体摇晃几下就要坠入那片巨坑之中。

这时，一只手稳稳地抓住了他，傅鹤眼前忽地一黑，温热的手掌盖住了他的双眼。

“别看，小鹤别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