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滴答答的声响坠满农家院，晶莹剔透的水珠扒着枯草色的屋檐，挂不住了就打着滑儿往下滚，成群结队地聚合成细细的雨丝，随即争先恐后地向下摔。

茅草屋内，向小山正安静地侧躺在塌上，他面色惨白若纸，月白色的长衫上血迹斑斑。

楼观抱膝坐在门前，露出的手臂擦掉很大的一片皮，看起来甚是可怖。如同焰火的大红袍子沾满了泥，上面零星地夹杂着几滴湿透的暗红，原本挂在身上的那些滴哩啷当的挂饰早没了影儿。楼观嘴巴终于得了闲，这会儿抿得死紧，不见了往日的开合不停，他整颗心都悬在头顶，空唠唠地没个着落。

妖谷与药谷算是半顺路，他与向小山自离开聚英院后便一路同行，行至一陡峭山谷便遇见了魔兵。

十多个魔兵刚从一个山村扫荡出来，迎头就碰上了楼、向二人。楼观正口若悬河地同向小山天南海北地叨叨个不停，魔族对异类的气息相当敏感，两人身影刚现，魔兵已逼近二人身前，向小山反应极快一把推开楼观，玉骨扇与魔刺相交发出清脆的“咔咔”声。

那魔兵对人族的感知比对妖族的要敏锐得多，自向小山出手后，魔兵双眼冒着幽绿的光，蹭蹭直围着向小山猛攻。向小山主修不是法术功夫一类，魔兵多且麻烦，瞬间将他逼至石壁。

楼观迅速定神忙将人向身前一拉，惯性所使向小山登时撞在楼观的胸前，一股清淡的药香直扑进楼观鼻腔，好闻的气味激得他迷迷瞪瞪地差点再次走神。

向小山忙向后退出，打眼瞧见楼观的一只衣袖被磨得稀烂，一偏头便瞥见大红色的布料还挂在凹凸有致的石壁上，是方才……楼观为了护他蹭到了手臂，向小山眼睫微颤，道：“你受伤了。”

“嘶……”

火辣辣的刺痛席卷整条手臂，像切了一道口子再撒把辣椒面儿，就差放在炉子上烤。若是放在往日楼观定是要缠着向小山嚷嚷几声“疼死了”，只是眼下形势并不轻松，又见向小山脸色发白，他忍下疼痛，只道：“就是吓人些，不严重。”

这些魔兵的数量对于普通修习者来说已经不算少数，可妖王生的也不是废物。楼观掌心聚起一团火红色的晶球，晶球脱离掌心飞速地向围在周身的魔兵射去。火晶球将最近的几个魔兵的魔刺裹住，他们没法施展，嚎叫两声向后退，那几个魔刺没被裹住的魔兵交替上前，不待人反应飞一般地朝楼观撞去。

“注意闪避，攻下盘，击腹部！”向小山迅速出声提醒。腹部是魔族的弱点，一旦击中便犹如毁了它们的丹元，这个魔兵就算不死也会丧失行动力。

楼观点头，两指捏诀纷纷射向魔兵腹部。正在楼观与几个魔兵纠缠之际，向小山敏锐地发现有几个魔兵不见了，是那几个被束缚住魔刺的魔兵，它们不见了！

就在这时，头顶落下几颗碎石，向小山抬头一看，几个魔兵站在他们身侧石壁的顶端，正催动一块巨大的石头向下砸，而在他抬头之时，那石头带着魔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砸向正在消灭最后一个魔兵的楼观。

向小山大骇，以他的修为阻止沾满魔气的山石已然来不及，千钧一发间，他聚集全身法力护住自己的心脉，尔后如同飞燕般迅捷地扑向楼观，大吼道：“小心！”

魔兵的腹部被击穿的瞬间，楼观感觉到湿热的红撒满自己的脖颈，他被冲击得向前接连踉跄数步，一脚踩到刚化成灰的魔兵。此时贴在背后的身体已经撤离，他回头便见向小山撑着玉骨扇跪在地上，另一手捂在胸前，微张的口中正向下淌着血，凝满痛楚的眸子望着自己：“小心……上面……”

楼观大惊，眸中凝起一片寒光，身体腾起与岩上魔兵直视，周身气场大变，掌心连发数道火球将魔兵团团挟住，他口中念诀额间妖印顿现红光，十指登时抽长出细小的红色藤蔓，分插进魔兵的腹部，几个魔兵迅速摔落在地化为一滩死灰。

敏捷地落回地上，楼观连忙扶起向小山让人靠在自己身上，急乎乎地探查人背上的伤势。

后背不见痕，伤在内里。

向小山眼皮一翻差点疼得当场断气。

“呃咳……呕！”

又是一口血，五脏六腑移了位，一口气差点就被砸没了。向小山的气色迅速衰败下去，他紧紧攥着楼观的袖子，念叨出一串草药名：“搞到这些药……我成不成，就看你了……咳！”

楼观嚇得面无人色，心道这人平日瞧不上他，眼下未免又太看得起他，吊着口气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药名，当他是神仙吗？记错记少一个会怎样？向小山会不会死？

妖印！对妖印！

他忽地想到他爹曾讲过，妖王以及继任者的额间印可封存记忆，不过妖王印一生只能存下一段记忆，所以选取的记忆当是极为珍贵的。毕竟只有想在日后拿出来怀想的记忆才会被珍存起来。

楼观这会儿哪里考虑那么多，额前妖印闪动，当即便将向小山的话封了进去。

将向小山背起，人伤得太重，手完全失了力直直往下坠，楼观怕他掉下去急得向上颠了下，就听见背上人忍不住痛哼出声：“呃……轻点……”

“啊抱歉抱歉！”楼观满头大汗地拖起他的双腿，手不可避免地碰到了向小山的臀部，瞬间心如雷击狂跳不止。

楼观深吸口气来不及细细思考缘何如此，妖印闪动，脚下生藤，他背着人急匆匆地寻了个有人的农家院，给了银子求着人暂且收留他们。

院里的雨丝粗了，坠落声打得噼里啪啦的，水壶烧沸的声音呼哧呼哧作响。

楼观收回思绪走到塌边：“小山？小山醒醒。”

他轻唤了两声，向小山一动不动，眉头拧紧着，一呼一吸都渗着疼。一想到这人在昏迷前还撑着放了个信号，楼观便觉得心脏如针扎。他从未见过眼前人这般虚弱的模样，楼观不习惯地吸了吸泛酸的鼻子，大嗓门的人也低下了声音：“向小山你可不能死了啊。”

塌上人无声息地躺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撮阴影。楼观又凑得近些，认识那么多年他第一次如此安静地看向小山。

对着这张清秀又苍白的脸细细端详了会儿，楼观忍不住摸上向小山的睫毛，喃喃自语：“向小山你长得挺好看的，就是比冼之差些，比我也差一点点。”

“楼殊同……你不会说话可以闭嘴。”

睫毛轻颤如同蜻蜓点水般触到楼观的手指，楼观浑身一抖猛地弹起后退了两步。

后背的剧痛蔓延至五腑，向小山疼得咬牙切齿。山石几乎将他砸了个透，胸口的气血翻腾到顶峰，他挣扎到塌边止不住地一阵狂咳。楼观忙上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只见人突地剧烈痉挛，紧接着呕出两口血，尔后便气若游丝：“楼殊同，我亏……亏大了。”

“是……”楼观翕动下嘴唇，纵使嘴皮子再溜，面对伤重至此的人，楼观也多讲不出一个字。

眼瞅着向小山又昏昏沉沉地晕死过去，楼观连连将人放好。他蹲在塌边不敢走远，保不准向小山等下又要咳嗽，楼观怕他一口气卡住人就真的去了。

有些困，楼观打起了盹儿。也不知什么时辰迷迷糊糊中听到声音，楼观摇了摇头强迫自己清醒过来，便见向小山昏迷间口中呢喃：“我为你伤成这样，你竟在那嫌我长得不够好看。”

楼观一怔，不敢当即接话，怕他引了话头向小山在梦中魇过去。缓了半刻，听到人微颤的呼吸声才自顾自地道：“哪有人听话只听了半句去？我前半句明明夸你长得好呢，你偏捡了后半句自个儿嚼成不中听的意思，在这误会我。”

他刚说完便见向小山额间的汗越聚越多，嘴里发出痛到极点的哼哼声，甚至带上了丝丝哭腔，听上去难过又无助。

别说没见过这样的向小山了，楼观何尝见过痛成这般的人？

他认识的人当中身体最差的当属傅冼之，只是傅冼之发病时从来都是躲着他们，就算重伤的时候，他也不曾离得如此近，更何况傅冼之重伤之时哪里轮得到他来照顾？

因此，楼观从未体会到人在极度疼痛下是如何状况，如今见着了，胸中顿时起了怜爱之心，更何况眼前之人还是为了自己才伤重至此。楼观抿紧唇握上那双修长冰冷的手，拉近到自己鼻下轻轻蹭着，向小山的手指都散发着一股清淡的药香，仿佛生来就长在药草丛里。楼观不自觉地与他十指相扣，感受着掌中的轻微颤动：“向小山，你撑下来，撑下来我就……我就……”

还没等寻到什么词儿能填补下文，楼观就见向小山的上半身突然剧烈抽动，越来越多的鲜红自嘴角蜿蜒而下。

楼观慌张地抬起袖子去擦，向小山身体流出的红与他衣袖的红交杂在一起，灼痛妖少主的双眸。

“疼……好疼……”

一声声痛呼直直刺穿楼观的耳膜，他手足无措惶恐地将人抱在怀里：“别吓我，向小山……你撑下来啊！你撑下来，以后如何呛我，我都不还嘴了，求你别死，别死……”

“药！对，你只喝了一点，再喝，咱们再喝！”楼观忙端过碗，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凉掉的药汁直接往向小山嘴里灌。

人如此虚弱哪里禁得起他这样灌，折腾一番向小山连喊疼的力气都没有了，药汁也没能灌进去。楼观急得双眼发红，仰头灌了口药汁含在嘴里，捧起那张惨白的脸紧盯着已经被咬得溃烂的嘴唇闷头吻了上去。

掌下人的喉间微微滚动，楼观心头大喜，拎过壶直接灌给自己，再渡给向小山，如此几个来回，一小壶药汁便见了底儿。

嘴里苦巴巴的，楼观连连砸吧了好几下，他低头瞧了眼斜靠在自己身上奄奄一息的向小山，那几分淡苦忽地像捅破了胆汁蔓延至整个口腔。

正在楼观心如死灰之际，听到门口响起一道高亢的女声：“妖少主名不虚传，占了家弟的便宜，还要药死家弟？”

“你是？”

“把人给我。”

楼观打量着女子，她的眉眼与向小山有几分相似，只是更为凌厉。他心头一跳，这女子是箫佩澜？他之前便知向小山有个飞扬跋扈的姐姐，莫非向小山放的信号是向她求助？

“磨磨唧唧的！你当真要害死我弟弟？”

“姐姐误会了！”楼观快速道，将向小山轻放下，忙让出位置。

“油嘴滑舌！别以为喊了姐姐就能把我弟弟骗到手！”箫佩澜口中哼了声毫不客气地回道。

我不是……

楼观条件反射地想反驳，又见箫佩澜神色严肃地为向小山诊脉便乖乖闭了嘴。他蹑手蹑脚地退后几步，恐怕挡了箫佩澜的视线耽误她诊治。

整整两天一夜，向小山的面上才渐渐有了人色，又过了大半天人终于苏醒过来。

见着眼前的女子，向小山心下了然：“多谢。”他简洁道，声音依旧虚弱得轻飘飘的。

“嗯，”箫佩澜不谦虚，直接将感谢收了，不过又接了句，“外头那只妖也算帮了忙，他若是不死命给你灌药汁，你这口气估计早散了，也撑不到我来。”

向小山费力地望了眼窗外，楼观正帮这户农家扫院子，一脸笑嘻嘻地跟人家讨价还价：“我哥哥身体不好，还望您再让我们多住几日，清扫院子劈柴什么的，这些小事都可以交给我做！”

他怎么就成了这家伙的哥哥？

缓缓收回视线，向小山又问：“姐夫如何了？”

“死了，”话刚出口，箫佩澜便偷偷打了两下嘴巴，略带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他能如何？不好不坏的。”

“是啊，不好不坏的，全凭药谷女神医吊着。”一道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紧接着便是数道咳嗽声，一抹淡蓝色的清俊身影出现在两人眼前。

“你如何了！？”咳声实在扯得人心焦，箫佩澜忙要上前，只是刚走了半步又生生停住。

“我没事。”男子笑道，瞬间捕捉到箫佩澜眼里的担忧。

坐回塌边，箫佩澜冷声道：“你这破身子跟着我出来做甚！”

“如今魔族又有了行动，你一个人出来我实在放不下心，”叹息一声，男子自顾自地坐到桌边，“回去吗？”

箫佩澜见人面色暗淡，心下自是担心男子的身体状况，只是亲弟弟刚刚从鬼门关走了个来回，她心中不免担忧。

“姐姐不必忧心，向小山就由我来照顾！”楼观正巧听见，颇为善解人意地道。

箫佩澜闻言抬眼怒指楼观：“别管我叫姐姐，你休想打我弟弟的主意！”

向小山闻言连咳数声，他半昏半醒疼得意识不清自是不知道楼观对他又亲又搂又抱，只隐约记得楼观背了自己，他眼带询问地望向楼观。

楼观慌忙避开，他这会儿既不敢看箫佩澜更不敢瞧向小山。

见人躲着自己，向小山轻咳两声望向箫佩澜：“我没事了，你们先回去吧，等这边事儿了，我就回去。”

箫佩澜点头不再多言，姐弟俩都不是粘糊的性子，没什么温情脉脉，临走前只嘱咐向小山伤好之前少动武更别滥用法术。

箫佩澜二人走后，楼、向两人一时无话，室内只余水壶呼呼的闷响。楼观率先打破沉默：“向小山你别生气了，你虽然打眼瞧上去长得一般，但属于越看越好看的长相。”

此话一出，向小山嘴唇瞬间煞白，差点又厥过去。楼观忙上前坐下为人顺着胸口：“你这是怎么了，我没有嫌你长相，倒是你自己说的，还有人被自己的话气背过气吗？”

“我说什么了？”向小山闭目微喘。

“你说你为我伤成这样，我竟在那嫌你长得不够好看。”楼观将向小山的那番呓语重复了遍。

向小山沉默半响才道：“我说错了吗？”

“没，没错。”楼观竟一时打起了结巴。

是啊，人是为自己伤的，他还好意思被向小山搞得色迷心窍。啊不是不是……不能细想不能细想，楼观连连摇头。

向小山伤得太重不能平躺，侧卧也睡不舒服，胸口疼得一咳就是半宿，夜里怕影响到楼观休息常常忍着，憋得直打抖冷汗出了一身又一身。好久他才能下地走路，伤好得极慢，走几步就疼出一脑门汗。妖少主妥妥地化身成个仆从，每日小心翼翼地扶着人散步，向小山一咳嗽一皱眉，楼观就一惊一乍：“哎呀小山你哪里不舒服？”

“我哪儿都不舒服，我理解傅冼之了，你真的话很多很吵。”

“小山啊，”妖少主突然语重心长地唤，“你不要那么在乎长相的问题，我知道人都是有所追求的，虽然你不是最好，但真的已经很不错了。”

“滚吧你。”向小山气得甩开楼观的胳膊。

“孩子还是太年轻，动不动就生气。”楼观道，他最近脾气都好了很多，从前都是他被向小山气得跺脚，如今却反了过来，也不知道这山石是不是刮到了向小山的脑袋。

“我不年轻你才年轻！”向小山冷道，转身往屋里走。

看着向小山的面颊终于泛起粉红，哪怕是被自己气的，楼观还是偷偷在后头勾了勾唇角。他每夜都伴着向小山撕心裂肺的咳声入睡，也见着人捂着嘴怕吵醒他，更听得见向小山偶尔实在忍不住还是咳出声。一声声憋不住的闷咳夹杂丝丝痛哼听得楼观更是难受，他便故意装作鼾声大起不受影响的样子，好让向小山得以喘口气。

也不知怎的了，楼观这会儿看向小山的背影都有些欢喜，他跟在后头嘟囔着接了句：“我哪儿还年轻，去年就被我爹娘催着娶亲好多次了，我们妖谷不成家的继任者是做不了妖王的，会被谷里的长老们判定为不成熟不稳重，难堪大任。”

向小山突然停住回头问：“如果你的小青梅一直都在你身边，他救过你的命还护着你，你还要再娶别人吗？你舍得他伤心难过吗？”

眼前忽地闪现出桃花妖印，傅冼之被捅伤昏迷的那阵子，向小山在他的脚踝上见过，与楼观时常揣在怀里的那张纸上的印记一模一样。

楼观自然也想到了傅冼之：“那怎么能行？我怎么能让他伤心难过，如果可以，我定是要娶了他的，只是……”他不是傻子，自然看得出傅冼之与蓟翎两情相悦，他再插进去一脚显得十分无趣，思及至此便悠悠地叹了口气。

向小山哪晓得楼观早已知晓小青梅就是傅冼之，只以为这人还在为未寻到心爱的小青梅而哀叹，心思辗转间胸口闷痛当即咳嗽出声。

“怎么了怎么了？又疼得紧了？”楼观上前搀住人急乎乎地问。

“楼观，”向小山止了咳低声唤，“你就不问问我为何为你挡那山石？”

“向小山，那我问你当时为什么要替我挡？”楼观目光倏地认真起来。

向小山凝视着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顿了会儿，垂眸轻道：“不喜欢欠人情而已。”

“那是山石你知不知道？那么大个，砸下去会死人的，为了我擦破皮的胳膊就搭上自己的命？”楼观紧追不放。

“废话真多。”向小山头埋得很低，看不清表情。

哪有什么为什么，不过是条件反射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预计八十多章完结·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