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冼之瘫在岩底一动不动，严甫耗尽了大半的法力才将他完好无损地护送至此，傅冼之虽然没再受到新的伤害，但他本就虚弱到支离破碎的地步，这番悠长的降落令他头晕目眩，仿佛大脑与身体一拍两散，各奔东西。

他软绵绵地趴在冰冷坚硬的石地上，迷迷瞪瞪地向两边瞅。他所在的位置四周石壁环顾，一侧的石壁干燥非常，近身便如同火烤，而另一侧的石壁结着层层冰霜。岩石形状怪异，凸起的地方尖如利剑。

傅冼之又费力地抬头向上望，只能看到一个刺眼的小白点，那里估摸是岩边。而他趴的地方到处都是碎石，大块小块的都有，傅冼之肋下刚好有块不大不小的石块，咯得他差点背过气。也幸好这块石面不算坚硬，否则他已经被穿肠而过了。

他拄着地面艰难地爬起身，揉着咯得生疼的胸腹，撑着的手好像压到了什么。傅冼之低头就瞧见掌下的碎骨，他像被烙到一样缩回手，睫毛剧烈地颤抖，尔后缓缓地将头抬起，就见在他的侧面正半坐着个骷髅，壁上凸出的岩石穿过骷髅小腹的位置，那处的岩石被染得通红。

这人，像是自戕。

“凌云？”他下意识地叫着，“凌云你在吗？”傅冼之又唤了几声，空荡荡的岩底只有他孤零零的声音，连回声都小气吧啦地不肯应他。

他微微向前蹭了几下，指尖颤得如同蜂振。傅冼之尝试了几次终于将手覆在了骷髅空洞的眼骨上，眼眶凝起一片雾气。

那是他的梦魇，他触摸一下就能感觉到自己的肠子在反反复复地打结又抻直。手指细细地感受着手下异常的触感，喉间剧烈地滚动，傅冼之竟生生地忍住冲上来的恶心感。

人在绝境中便异常地顽强，而在温室里反倒娇弱到狼狈不堪。

唯生，才有希望；唯死，才会解脱。

傅冼之选择前者，毫不犹豫。

他撑着“洗沐”颤巍巍地站起来，弓着背一步一步地往里走。

掉下的地方只是个入口，傅冼之走了不远便见两尊庞大的白虎石像。两尊石像中间留着极小的缝隙，只容一人进入。

他扶着石像侧身进去，里面是一个巨大的圆形水池，四周围着八尊白虎石像，比前头的那两尊要矮上许多。石像之间用铁索连着，底端不均匀地分布着层层绿色的苔藓。

池水中央泛着淡粉色，而边缘却是极深的暗红色。水面浮着稀薄的雾气，一眼望过去深不见底。

傅冼之探头一瞧，那池面竟然倒映不出他的身影，倒像是面没用的镜子。

他折腾了这么久，体内的戮午终于醒来，它调动全部兵力开始猛烈进攻。

傅冼之骤然倒地，他咬牙忍了片刻，从怀中掏出嵌有燹体淬骨诀的薄纸。那薄纸被叠了好几叠，他抖着手逐层展开。

待展到最后一层，薄纸突然自他手中滑出腾在空中，渐渐地幻化成一个金色的小人，小人盘腿坐着动作，十分怪异。

傅冼之见了强撑起盘坐在地上仿照着小人做动作，他刚做完这个动作后，体内便升腾起一股奇异的暖流。小人似是有感应变幻出第二个姿势，傅冼之跟着它做，这次纠缠在体内的是一股寒气。做到第十个动作时，他体内的疼痛已经如洪水猛兽再也控制不住，傅冼之紧蹙着眉一动不动。

若是有旁人在定会惊讶于他的忍痛能力，换作其他人在做到第五个时便已经痛得满地打滚，更何况傅冼之的体内还有正在发作的戮午。

待做到第十四个动作，傅冼之的胸口突然剧烈地起伏，他单手撑地，嘴角源源不断地流出黑血。

他将手攥成拳在地上疯狂捶打，直打得手关节血迹斑斑才停下。小人在这时变幻出第十五个动作，傅冼之猛地挺起身将自己摆成小人的样子，他维持姿势片刻发现小人不再动了。

傅冼之被瞬间拆散委顿在地上，浑身像被切割般，如有一座巨山砸在他的身上，山体砸得粉碎，碎石刺进他的四肢百骸。

血蛇逐渐爬上他的眼球，傅冼之脑子嗡嗡作响，体内有股疯狂的、嗜血的渴望正在蔓延。身体的疼痛似乎有一瞬间减轻的迹象，傅冼之拼命地压制着那股渴望，他隐约地意识到那意味着什么。霎时，压倒性的巨大痛楚铺天盖地地席卷过来，像是不满他的抵抗，报复性地对他兵刃相见。

傅冼之眼角的泪再也控制不住地流了出来。

“你不用控制。”

周围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傅冼之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唤着：“凌云，凌云……”

“我陪着你，傅冼之。”

“我……我变成什么样你都会站在我这边吗？”

“会。”

“如果我变成……变成……”

他见过那玩意的，他不敢再说下去。

“傅冼之，别怕。”

凌云什么都没多说，只让他不用怕。

傅冼之知道没人会来没人能来，所以终于忍无可忍地大呼出来：“呃呃呃！！啊！！”

好疼！

“呃哈呃哈……”他将自己蜷缩成小小的一团，痛哼声变了调子破裂成细细的碎片。

他眼底猩红，发根的黑色渐渐染上了银霜并向下蔓延。傅冼之凄厉地嘶吼，像被压抑良久的野兽终于被释放出来。

“我想……我想……我想杀……”

他想杀人……杀光所有人……所有人……

突然，他听到凌云在唱歌。那声音极尽温柔，生怕高一分会吓到他，又恐低一点他听不到。

而调子实在是难以入耳，但对于此时的傅冼之仿若天外弦音，沁人心脾。

依稀记得那是一首他儿时听过的童谣。傅冼之倏然冷静下来，眼底的猩红还在，口中缓慢道：“你唱的好难听啊……可以一直唱给我听吗？”

凌云一直唱一直唱。

傅冼之继续向内蜷着身体，直到缩得不能再缩便不动了。他变得没有呼吸，手脚冰冷得像个死人，心脏却还在稳定地跳动，像发于身体内部的自我保护。

一团浓郁的黑雾突然出现在他的周围，将其紧紧护住。

过了许久，傅冼之再次醒来，满头青丝俨然变成了白雪。他抬起手指缠了两圈，又散了开。

不过他只恍惚了片刻，就见那金色小人飘到跟前，变幻出新的姿势。

咬牙坐起身，跟着小人练习了十五个动作后，那小人又不动了。傅冼之猜到这个小人约莫是每日十五个动作，连续七天。

练完后，他又重新侧躺在地上，像是准备入睡。事实上，他体内已经鸡飞狗跳炸开了锅。疼痛难挡，但他却不会继续发疯到想杀人。

傅冼之将手放在鼻间，没有呼吸。

他不是人了吗？

可是，如果他已经完全变成那种东西，不应该没有理智吗？不应该成为嗜血的狂魔吗？

他抱紧发疼的身体，头疼得似要裂开：“凌云？你在吗？”

他问完就不再叫了，静静地等着。

半响听到了那人的回答：“我在。”

傅冼之猛地睁开双眼，语气异常紧张：“凌云！凌云你怎么了？”

凌云的声音低弱而沙哑，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

“是我的原因吗？是因为我疼你也疼吗？”傅冼之半撑起身，骤然间冷汗如雨。

“不是，你躺下，你这样撑着难受。”凌云低声劝。

“那你怎么了？你会不会消失？”傅冼之连连急问，随之而来的是一串撕心裂肺的呛咳。

“傅冼之！”凌云微微提高了音量，尔后紧忙又放缓声音，“没事的，你别着急。”

“我永远不会有事。”

因为我不会让你有事的，你在，我就在。

他轻轻在心底说，没有让满面焦灼的少年听到。

只是他没看到少年遮在衣袖下暗暗攥紧的拳头。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章回到正序(*˙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