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着摇了摇头,小丫头不知道这宫中艰险,混入宫来,
赶她走,她不走,
送了出去,又托人送钱进来。
难缠得厉害。
走到路的尽头,见一个小宫女蹲在一方青色的岩石上,看着花园里的一片花圃痴笑。
一丛丛金色的花蕊密密地开在又长又窄的枝条上,
微风一吹,
轻轻地摇动着,
像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
她扭头对我笑道:“爷,迎春花开了,春天来了。”
我笑道:“嗯。”
她穿过篱笆,走到花丛中,摘了一枝递过来,我接过之后,别在她发间,道:“兰儿长大了,爷也老了。”
小宫女眼睛晶晶亮,看着我笑道:“爷永远不会老。”
我叹了口气,道:“傻丫头,是人都会老,爷也是不老不成了妖怪吗?”
那金灿灿的花明艳而漂亮,花瓣柔软而细腻,在那乌黑的发髻间,不偏不倚,恰恰地好,低头去看她时,却见她满面泪痕,眼睛红红地,垂着眼眸。
我道:“好,爷不老,爷等兰儿老了爷再老。”
她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粉嫩的面颊红红的,挂着泪痕,像雨中盛开的月季花。
两人正说话间,
见东边楼台上站着一个人来回张望,绿色的锦衣,巧士冠上垂着一串串流苏,胳膊弯里别着一支浮沉,待看见我时,眉眼一弯,笑上前来,躬身作揖,道:“皇叔,你怎么在这里?让奴才好找啊。”
看到我身边的人时,微微一愣,道:“兰音,你不是被陛下调到御厨房了吗?”
我道:“本宫叫她来。”
小福子这才想起正事,对我道:“陛下下朝后到坤宁宫没有见到您,便摆驾到乾宁宫,太后说您走了,陛下又摆驾到安乐堂,又没见到你,回到坤宁宫,正生气呢,令奴才们出来寻找。”
他抬袖擦了擦白皙额头上细碎的汗珠,
眼睛中慌乱的神色稍稍舒缓,
在前面引路。
回到坤宁宫,
宫门口跪着四个太监,低着头,战战兢兢,到了房内,外间跪着七八个,内间十几个,桌上摆着饭菜,像是凉了很久,面已经坨了。
几个宫女端着金盆盂,丝绸汗巾,跪在桌边,一个个寒蝉若禁,大气不敢出。
那人穿着明黄色的锦衣龙袍,白玉带束腰,头上戴着紫金冠,听闻脚步声,转过身来,扶着我从地上起身,道:“你去哪里了?”
我见他眼底一丝愠色,一丝慌张,心里又酸又疼,低了头,道:“出了安乐堂,四处走走,迷了路。”
他挥手令屋里的太监退下,走上前来,白细的手指灵巧地解了我领口处的系带,为我退了披上的雪狐斗篷,挂在彩凤屏风上,道:“叔下次出去,身边带个人,在外边转一会儿就回来,朕见不到你,心里着急。”
我净了净手,接过宫女递过来的汗巾,笑道:“陛下干脆把臣妾挂在腰带上算了。”
他也跟着我净了净手,低头在我侧脸亲了亲,道:“朕还真想。”
说着坐在桌子前,令宫女退下,拿着白瓷玉勺舀了一碗翠湖玉米羹递过来,
又将筷子擦了擦,夹了一块白酥莲片放在我面前的碟盘中,体贴入微。
吃罢饭,
九霄牵着我的手到钟粹殿内。
他在案前批折子,
我坐在他对面描摹丹青。
镇尺压着宣纸,
我提起金笔,在纸上勾勒出一个脸型来,画完之后才发觉画上的脸型和对面人的脸型一样,
索性抬起头,
看了看那在窗下专注批折子的人,
眉如远山秀,
凤眼半弯藏琉璃,
薄唇软如蜜,
英挺的鼻梁,略尖的下巴,
青黛如流云,披散在肩头,
玉儿面,灵儿秀,
俊丽中透着优雅矜持。
越看越入眼,笔下也慢慢游走。
一笔笔落下来,一张秀丽的面庞落在纸上。
停下笔,看着画中的人,越看越觉得俊仪,然而,总觉得缺点什么。
抬眸间,正巧看到窗外一束晚开的红梅花,便在那乌黑的发间画了一朵,
画完一朵犹不觉得尽兴,又花了一朵,
最后干脆画满头,
在一旁写道:
月如钩,花满头,
郎儿何处觅香袖?
往我青山里,一寸横波流,思也是君,念也君,几缕清香入小楼,解衣退衫诉轻愁……
“朕是青楼歌姬吗?”
我“啊”了一声,抬起头,正见坐对面的人目光幽幽地看着我,道:“叔这么端正的人也会写靡靡之词吗?”
我手放在嘴边咳了咳,道:“臣妾这是雅词。”
“奥?”
他站起身,绕过桌子,到我身后,半环着我,青丝发垂下,散落在我鬓边,发间飘洒的玫瑰花露的沁香迷人心醉,
圆润的指甲如珍珠一样,泛着淡淡柔和的光泽,手指又细又长,
指尖如玉,点着宣纸上还未干的墨迹,道:“月如钩,是说今晚的月亮好像银钩一样,悬挂在天空;”
指着画中人,道:“花满头,是说朕头上戴满了花,”
念着最后两行字,道:“下面一阕很好解,朕解给叔听:那郎儿不知道去哪里寻觅朕,朕的青衫衣袖里藏着一寸相思,思那郎儿,念那郎儿,引着他上了小楼,解了衣衫,与他诉说相思轻愁。”
他说完,低头侧看着我,道:“如果这都不是靡靡之词,那朕真不知道什么靡靡之词,这词中之人,不是歌姬,又是哪个?”
我老脸臊得通红,低下头,却被一只优美的手指抬起了下巴。
那人旋转过身,
轻轻对上我的眼眸,
指腹在我唇边轻柔着,眼中温柔荡过波光,如同月一样清清淡淡,泛着薄薄的涟漪,柔声道:“朕若真是歌姬,叔会为朕赎身,将朕娶回家吗?”
我呆愣道:“陛下怎么可能是歌姬?”
我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
真是抽风了,
怎么能写出这艳词来?还将九霄画成这样?
也是大白日的撞鬼了,
昏了头。
正欲开言,却被人堵了唇舌,
霸道的吻中,带着一丝甜,眼前的人低声笑道:“郎儿,闭上眼。”
什么郎儿?
望见他眼中狭促之意,
想到刚才艳词中的歌姬与郎儿,
脸顿时羞红一片,
我们两个好歹是一个天子,一个帝后,怎么成了恩客和歌姬?
窗外青光白,日头耀得人睁不开眼,
挣扎着想要推开他,
又被他反手压住,低笑道:“怎么?郎儿不想朕服侍吗?”
俊眼儿流风韵,薄唇儿润玉红,
嘴里说这么一句风尘话,
顿时房里三分春色生。
我脸一红,
头一低,
好似大姑娘坐在花轿里被人调戏。
那调戏的人一点也不觉得大白天有什么不妥,且挨着窗,真真羞死人。
我蜷缩着往他怀里躲,引得那人笑道:“叔啊,你这模样,别说朕是个男人,就是女人,也逃不过呀!”
我低声恳求道:“去房里。”
他抬起我的下巴,摇了摇头,道:“朕喜欢看你。”
我呆了一下,就要逃,又被他拦了个正着,
左右闪避间,
躲不开,只得道:“陛下别心急,等臣妾喘口气。”
他听了,
果然不再动手。
我抓着窗户棂,纵身一跃,跳到窗外的空地上,朝窗户边的人,挥手笑道:“郎儿今日不得空,改日会佳人。”
刚走两步,
那人从窗户边上也跟着跳了下来。
我一看,
撒腿就跑,
他在后面追。
一前一后,到了东暖阁内,
那人追着我到了凤榻上。
我侧卧在榻上,单手支颐,笑看他道:“哪有你这样的歌姬,追到恩客家里,很缺二两银吗?”
说完,
又觉不妥,连忙要回嘴,那人却接着我的话,道:“嗯呐,很缺,郎儿有吗?”
他说的时候,眉眼儿弯弯好似新月上柳梢,幽幽姣美,鼻梁儿挺,眼含秋水波光潋滟,一时看得我有些失魂,真好似一脚踏在了风月门,忍不住接着他的话,道:“别说二两银,但凡爷有的,美人尽管拿去。”
美人柳叶长眉轻笑,素手如梭轻动,挑起我鬓边丝发轻柔地绕在指尖,笑中几分媚意,道:“要命也给吗?”
我的心扑扑腾腾乱跳,如小鹿飞奔在山林里,又慌又乱,
他俯身过来,
媚眼如丝,
轻哼一声,
我的魂儿顿时丢了,呆道:“给,只要美人想要,爷的命是你的。”
他素手如玉,挑起我的下巴,嗔笑道:“瞧爷说的,奴要爷的命做什么?求只求爷娶了奴回家,长相厮守,好过光阴。”
我笑道:“好!”
他道:“果然吗?”
我道:“果然。”
也许是入戏太深,
也许是氛围太好,
这一瞬间,
我的心融化如春水,真想带着他出了这皇宫,
再不管什么江山社稷,
抛开一切,带着他远走高飞,
到天涯海角,到绿野山林,到清泉小溪,
到他想到的任何地方,做他想做的任何事,
宠爱着他,将这一生的温柔尽付于他。
他低头吻着我,泪笑道:“叔,朕想做一个歌姬。”
我抱着他,轻声道:“陛下说笑了,您如果是歌姬,微臣当斩尽天下风尘,烧了所有青楼,还您天下至尊之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