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末刻，晓光穿过窗棂，在淌白地上洇出一层冷晕。月绯一向醒得早，最近又连日吃睡，这不天才擦亮，她人已清醒了。

她蜷在架子床内侧，将棉被掀开半寸缝隙，窥见两道人影拓在窗纸上，低低的话音裹着晨雾飘入，她竖起耳朵，只听得风吟风止，吹散了本就不太真切的人声。

——门枢发出幽长的吱呀。

月绯立即阖眼。来人提的羊角灯在墙角游移，暖黄光晕漫过榆木方桌上的素瓷杯盏。他脚步顿在桌前，羊角灯搁下时不慎碰到了茶托的边沿，一声闷响在空寂禅房里突兀荡开。

月绯把眼皮压得更紧。

一只手拨开绉纱帐，寒气也因之流入。随着床榻下陷，来人挨着床沿坐下，月绯嗅到父亲襟袖间常年浸染的冷香。

月绯听到他笑了下，尾音里坠着三分无奈：“阿绯。”

月绯立即翻身背对他。

月暄语气里戏谑揶揄的意味更浓：“我来此只为看你一眼，既然你安然无恙，我便走了。”

“我哪里安然？哪里无恙？”

月绯扭头看他，她眸中映着将熄的羊角灯，瞳孔在昏暗中似燃起的两点金烛，明明灭灭，满眼怨怼。

“我原是个白捡的。”她愤懑地说。

月暄抬手摸了摸她毛绒绒的脑袋：“清都冬春常有时疫，你养伤期间，我何必过来把病气传给你？”

月绯意有所指地说：“这话听了耳熟。”

“是爹爹的错，”月暄抿了抿唇，他瞧她气色不很好，眉间皱痕深了几分，“你的伤势如何？”

月绯：“陈莹让我卧床几日。”

月暄：“她随南郡巫师习医多年，医术是值得信的。清都城中并不太平，你便在此好好养伤，等事情处理好了，爹爹再来接你下山。”

月绯挑眉：“因为公主的事？ ”

月暄：“穆戎在京，两国因岁贡，关税以及姻亲之事争执不下。公主意外遇刺，朝中没可能不借此大做文章。”

月绯：“爹爹觉得这事是意外吗？”

月暄沉吟片刻说：“有的人确实少年老成，善于推波助澜，搅动风云又能全身而退。心计之深，后生可畏。不如暂避锋芒，权且忍让。韬光养晦，才能再夺天时。 ”

月绯显然并不认同，她的语速不自觉快了很多：“豺狼虎豹，禽兽之心，利爪尖牙，伤人无数。人有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难道不能灭绝之吗？不过是见鸟兽之哀鸣觳觫，而有不忍之心，但这反倒使得他气焰嚣张，不知高低。可见小人畏威而不畏德，假如一味隐忍，只会万劫不复，唯有予以警告，才能使他心存忌惮。 ”

月暄明知她话中何意，仍避而不谈：“我已向陛下陈词，请他派兵在云栖山加强守卫。康王亲自带兵，派人日夜巡逻，不会再有意外。”

月绯见他不再愿意多谈，只得调转话头，故作无知地说：“哦，原来方才在外面与爹爹说话的是康王吗？”

月暄“嗯”了声，说：“我已请他照拂于你，你若有事，尽可以找他帮忙。”

月绯心说：公主遇刺，司阳是见证者，恰恰他身世复杂，生母是宛国圣女。此事既然要栽赃到那宛国王子身上，司阳的处境就很尴尬了。高阳帝发配他到这里避嫌，也算是一种保护，可见这两兄弟之间确有几分真情。

“也不知要弄多久，我此刻已然在这儿待的厌烦了，”她若无其事地说着，忽然问，“公主遇刺的事倘若算到穆戎身上，他想必不能轻易出京了吧，这个人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月暄：“处置他的方式有很多，主要看他一条命值得纹银几两。”

月绯迟疑道：“若放虎归山……”

月暄摇头说：“宛国国内蠢蠢欲动的不止他一人，若无拥趸，他哪里能成得了气候？现在的大昭经不起乾元年那样规模的战争了，没必要跟他们撕破脸皮。即便要杀，也不能让他死在清都。”

月绯赞同地说：“爹爹说的是。”

琥珀色的晨光爬上槅扇窗的浮雕，两人聊到这儿，已是天光大亮。门扉被叩动，传来三声轻响。月暄便站起身，拍拍她的肩：“阿绯，你在这里好好养伤，不要多想。”

月绯作势要起身去送他，月暄伸手把她摁下，亲昵地屈指刮了刮她的鼻子，笑说：“这么健忘？刚才怎么说的，好好养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