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涫在早朝上险些替月暄挨了一拳,自认与南山王已结下“患难之交”。隔了几日,他便盛情相邀,约月暄至薛府小聚。月暄不便拂他的面子,应邀而来。
薛涫官职不过正五品,能力平平,难称出众,但薛氏家底雄厚,府邸奢华,堪比王侯。
国公府坐落在朱雀街东首,占地百二十亩余。府门高耸,朱漆鎏金,门前一对石狮雄踞,怒目裂眦,威仪赫赫。门楣上悬一匾,书“世泽绵长”四字,笔力遒劲,乃先帝御笔亲赐。
入府须过三进院落,青石小径曲径通幽,夹道尽是垂丝海棠并西府牡丹。假山石洞间清泉泠泠,养着数对丹顶玄鹤,兀自梳翎理羽,见了人也不惊。几树老梅斜倚太湖石,花瓣纷纷扬扬落在引鹤池中,倒似撒了一池碎玉。
及至内院,隔着薄纱帷幕,隐约可见人影参差,丫鬟仆妇捧着玛瑙盘穿花度柳。
忽听得穿堂风送来笙箫管笛之音,恰似莺啼燕语,又似流水溅玉。一名碧衣侍女正候在门前,见人来了,款款上前,纤手轻抬,跪地弯身为月暄脱去官靴。
月暄步入正厅,迎面便是一派煌煌气象。正厅上首,端坐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发髻高挽,乌云般浓密的青丝间插着一支碧玉攒珠凤钗,钗头垂下细细的金链,缀以碧玺,映着灯火,照出半面翠光。她身着一袭绛紫色云锦宫装,袖口宽阔,隐现暗纹祥云。腰间束一条明黄宫绦,垂下双股流苏,缀以一枚紫玉花佩,玉质温润,雕工精妙,颇具禅意。她安坐之时,端庄中透着威仪,气度俨然,正是当朝长公主司兰苕。
司兰苕身侧,立有一名年轻男子,约莫二十出头,生得风流倜傥,令人眼前一亮。他身着石青色蜀锦长袍,手中握一柄湘妃竹折扇,扇面绘淡墨山水,题有小楷诗句,字迹清秀,颇有几分书卷气。此即司兰苕之子薛漻。
月暄步入厅中,目光扫过上首二人,拱手作揖:“长公主殿下。”
司兰苕由薛漻扶着起身,欠身还礼,笑着打趣道:“能请到南山王亲至,着实不易,快请入座。”
长公主气势很强,她的容颜还不算太衰败,眼神却是十足的沧桑,眯眼端详月暄时有种审视意味,她语调悠长,颇为感慨地说:“南山王风采依旧。”
月暄落座:“长公主比昔年容华更盛。”
司兰苕抬手抚上自己的脸,很怅惘地说:“我早已经老了……”
她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在月暄身上,笑意渐深:“本宫还记得我大婚那年,你初入京师,与舞阳同来贺礼。宾客满堂,哪个不是华冠丽服?偏你二人仙姿玉貌,出尘脱俗,好一双金童玉女!倒把京中清贵衬成了浊骨凡胎。”
月暄垂眸,静静听着,面上笑意不改,语气却淡漠:“如今我人到中年,许多陈年旧事早已记不清了,难为公主还想着幼时琐碎。”
司兰苕饶有兴味地凝视着他,扯动唇角,笑意微冷:“我年长你们许多,看你们两个小的闹在一处便觉有趣得紧,连带我自己的心思也活络许多,自然难忘怀。只可惜你自己竟已将往事浑然忘却了,教我连个叙旧之人也无。”
月暄说:“流年似水,时过境迁,我已心如槁木,不复少年意气。旧事重提,不过徒增烦恼。”
“连你都有岁月催人之感,我等又当如何?说来,舞阳也算是个好命的。先帝膝下儿女成行,唯独将她视作掌上明珠,千娇万宠,珍奇异宝看惯用惯。即便最后疼了那一下,或许,也值了。”
月暄垂下眼帘,掩去眼底的波澜,心想:不止疼了一下。
舞阳公主是先帝幼女,名唤兰因,生得美貌无双,额间天生一枚朱砂莲花印,形如盛放,艳若胭脂。先帝视她为祥瑞,将这个姿容绝世的女儿当做自己治下盛世的点缀与象征。
乾元末年,清都大乱,月暄率兵入城。那日,朔风呼啸,尘土飞扬,他纵马疾驰,目光却被城楼上一抹白影牢牢吸引。舞阳一袭白裙,墨发飞散,单薄的身子在大风中瑟瑟发抖,宛若风中残蝶。
月暄至今想不明白,清都大乱之日,舞阳一个身娇体弱的深宫公主是如何孤身一人跑到城楼上去的。她美丽热情而又天真,竟妄图以性命相胁,逼月暄退兵。
月暄不可能答应。
那天,清都的风还是那样大,呼啸着,呼啸着,让人看不清听不准……舞阳纵身跃下,如一只折翼的蝴蝶从城楼坠落,飘摇在灰蒙蒙的城墙间……
当她砸落在地时,月暄脑中空白了一瞬。就连披甲的兵士与混乱的城民都不约而同的沉默了一瞬。
她坠落时那一刹的惊艳与凄美将令所有目击者都永世难忘。她是绝世的美人,盛世的象征,她的坠落,仿佛于冥冥中刺破了繁华的幻梦。
而仅在一瞬之后,又是喧嚣,慌乱与奔忙……
月暄翻身下马,狂奔上前,却见她白裙染血,舞姿婉约的柔韧身躯扭曲不堪,纤细的四肢弯折在身下,断裂的肋骨或向外刺穿她的皮肉,或向内深扎进她的五脏,鲜血汩汩而出。她仰面朝天,双目圆睁,喉中溢出破碎的血沫。
月暄颤抖着跪在她身旁,欲将她抱起,却无从下手。
她看他的目光哀怨幽微,颤抖的唇发出猫儿般的哀鸣:“阿暄……哥哥……”
“好疼啊……”
她最美丽最惊艳是那天,最凄惨最狰狞也是那天。
月暄颤抖着伸手帮她合上双眼:“睡吧,不要再醒来。兰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