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衔将新娘子葬好,虽有些简陋,但也不算草草了事。
他本想撒一把花种,为这薄命的女人点几盏黄泉引路灯,可正值盛夏,这一片野地花开如锦,哪里是能寻到花种的季节?
云衔只得折柳枝插于坟茔周围,替她阻挡阴晦之气。
由于之前调动灵力治疗的时候太过仓促,所以掌心处依然留下一条长长的疤痕,像是蟒蛇蜕下的干皮,比喜服上的合欢刺绣还要刺目三分。
洗手的时候,云衔摸着那疤痕,又摸了下自己的脸,庆幸铜烙印没有烙在自己脸上。
他不是以貌取人之人,但,他想拥有一副好的皮囊。
况且,这张脸早就超过它本该承受的极限了。
一切事了,云衔不敢停歇,加快脚步朝城门的方向奔去。
也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一个下裙沾血,惊恐万分的女孩跑了过来。
他的身后跟着一个醉汉,一只手拎着酒坛子,一只手拽着裤腰,衣衫不整,满口秽语。
“死丫头,给老子滚回来!老子刚……刚进去!还没尽兴呢!扫了老子的兴致,看老子一会儿x死你!”
“爹!您就放过女儿……放过女儿吧!女儿一定尽心照顾您,再不说您赌博的事了……求您……求您!”
“少他娘的废话!赶紧滚回来伺……伺候老子!老子正难受呢!”
“不……不……啊!”女孩被一块石头绊倒,可她顾不及疼痛,手脚并用向前爬去。
“死丫头,和你那短命的娘一样蠢笨!嗝——”男人将手中的酒坛摔到地上,晃晃悠悠地朝女孩走去,“那个小畜生逃走了,呵呵……正好少了张嘴巴吃饭!死丫头,以后……以后用到你的时候多着呢。”
女孩无助地朝前看去,她不知道这个人会不会帮助她,可还是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声嘶力竭地喊道:“请救救我!请救救我!”
“别他娘的乱叫!看老子回去不把你舌头拔了!”男人又提了下裤子,恶狠狠地看向云衔,“看什么看?少他娘的多管闲事!信不信老子……”
身后的声音戛然而止,女孩拼命站了起来,心脏砰砰直跳。
她缓缓转过头,瞬间惊得捂住了嘴巴。
他杀了他。
……
云衔深深低着头,于黑暗中慢慢消瘦,两个拇指上下交替着摩挲,指甲上已经被扣出了一层淡淡的粉末。
他感到窒息,来自极度恐惧下的呼吸劫持。
他喜欢和鹤也在一起,喜欢听他说话的声音,看他看过的风景,喜欢并肩,喜欢对视,喜欢牵手,喜欢一切能和他拉近距离的瞬间。
扪心自问,每日入夜,他都要失眠好久好久,同时又会纠结更久更久。
他贪恋于那种沉沦的感觉,可他又深知自己不应、不该、不配。
他肮脏又罪恶,怯懦又弱小。
他没有家世,没有靠山,独有这一条命,却也卑贱不堪,就连献祭出去都要细想一下,究竟够不够格。
鹤也与他不同。
鹤也是完美的,因此,他值得更好的。
适时,风来。
鹤也背后的纱帘轻轻飘动,银雾般的月光洒了进来,笼得他一身白霜。
那双墨绿色的眸子,如深潭,千丈不见底,这一动,便是万亩波澜。
“杀过人又如何?我手上的血,不见得比你要少。”
鹤也的声音很平缓,带着极深极隐的克制,可每一个字都让云衔的心跳陡然加快。
“可……可他的命,或许不应该由我来审判。”云衔的声音越来越小,将头抵在了拇指上。
他无处躲藏,像是被雨水冲洗过的琉璃盏,剔透得能映出所有仓皇。
“那他就不该死。”
云衔怔了一下,鼻孔里呼出来的气都变得滚烫起来。
他审判的,是该死之人?
他五年来内疚神明的,是该死之人。
鹤也亲口说的。
云衔的眼里渐渐起了雾气,他将头一别,开口带着濒临崩溃的哭腔:“鹤也,我……我不是我了,不是那个云衔了。我脏,脏得要死,我是从烂泥里爬出来的怪物,茅房里最底层的石头,脏极了,也臭极了。我身上的疤痕,你还没有见过,奇丑无比,我自己都觉得难看,那样子,别说是摸起来……就是看,或者躺在身边都觉得恶心吧?我的手,我的腿,我的脚,没有疤痕的地方聊胜于无,也就我这张脸还……还算是看得过去……鹤也,我在风鸣的时候……我……我……”
云衔的身子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双手紧紧捏在一起,青筋暴起,指尖发白。
鹤也立刻将手搭了上去,可指尖刚碰到云衔,就被他迅速躲开,泪珠在错愕间坠落,仿佛将鹤也的手背灼出了焦黑的洞。
他抬起头,云衔那双充满歉意而又担忧的眸子晃晃地悬在眼里,银针般刺痛着他的心。
以前他从未躲过,他在害怕什么?
鹤也看着云衔,欲向他求证,后者连连眨了几下眼睛,泪水便“啪嗒”“啪嗒”地滴在袖子上。
他索性抬起胳膊抹了把脸,又迅速将头低下,瞥向右边,又瞥向左边,那双手背在身后,还在衣服上不断抹擦着。
“云衔?”鹤也再度伸出了手。
“别……别碰。那个……鹤也……我……我跟你坦白,我……在风鸣的时候,曾被人……被人用粪便糊在脸上……我……我看不清,只能用手去抹……手……两只手……我不知道那是什么,猪粪,牛粪或者是……是……”
云衔崩溃地大哭起来,说出来的话已连不成一整句。
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羞愤,通通在这无法抑制的哭声中爆发出来。
鹤也的心脏猝然炸开,裂纹沿着云衔嘶哑的哭腔生长,每一寸都令他痛不欲生。
“总……总之……总之脏……脏得很……我……鹤也……我……”
咴咴!
马匹嘶鸣,整个马车突然向左转了一个急弯。
云衔一个不备被甩飞了出去,鹤也的反应迅速如雷,一只手扶住轿椅,一只手托住云衔,在他准备逃走时,将他拉到了自己的身旁。
“笨。”
鹤也微微皱眉,任凭泪水滚落。
他紧紧抓着云衔的手腕,尽可能保持平静,实际上早就心疼得五内俱焚。
“鹤也……”
云衔低头看着两人的手,又抬眼看向鹤也,眸光相对的一刹那,本能地躲闪,却被鹤也捏住了下巴。
片刻,轿子猛地颠簸了一下,云衔的眼前豁然明媚。
鹤也在看他,眼中有月,月满是云衔。
五年来,他熬过无数暗夜,而今尘尽光生,照破谲山万瘴。
他于深渊中仰望的月亮,也一直是鹤也啊。
云衔的手慢慢攥紧,忽然向上一翻,按在了鹤也的手上,身子微压,转换成了那个吻的主导者。
没有过多贪恋,仅是须臾,他便乖巧地离开了。
“你无需露出那样的眼神。”鹤也摇了摇头,右手翻转,掌心恰好与那条疤痕相贴,心头一抽,便又握紧了许多。
“鹤也,你是被宗门寄予厚望之人,云家已经没了,世人对我褒……贬不一,我……从没问过你,你确定要跟我这种人混在一起?”
云衔的眼眸中透过一丝沉重的苦涩,他的手心出了汗,像是海里燃起了一团火。
鹤也并没有急着回答,而是问了一个问题:“你这种人?你将自己定为何种人?”
“我……”云衔犹豫了一下,“不算好人。”
鹤也笑了一下,他果然给出了这样一个简单幼稚的答案。
“这天上地下,有万千种法则,究竟何为好人,何为恶人,没有定数。有些人表面光鲜亮丽,暗地里却行丧尽天良之事,而有些人手提屠刀,杀的却都是自作孽之人,你说,这两种人,究竟谁是好人,谁是恶人呢?好与恶的界限本就模糊不清,你用眼睛去听,用耳朵去看,反而更明晰了。”
鹤也的声音平平淡淡,听着却有拨云见日之感。
阴曹空荡荡,地府即人间。
那些曾经凌辱过云衔之人,如今也还是在风鸣活得潇潇洒洒。
他见过几人,也想过要动手,但是,他都忍住了。
“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好人’,更不是大公无私之人,可我觉得,我应该也不是一个‘恶人’。”鹤也向前探了探身子,声音更加温柔,“你也不是,是也无妨。”
云衔一直紧绷的脊背终于放松了下来,他眼角一弯,金色的眸子中掺杂了许多复杂的情感。
他污秽不堪,可有人愿意毫不介怀地爱着他。
云衔俯下身子,和鹤也额头相抵,两人的头发交织在了一起,暧昧又朦胧。
“鹤也,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变成妖了,你会怎么做?”
“想尽一切办法救你。”鹤也不假思索道。
“如果永远都变不回来了呢?”
“束手无策,可问神明。”鹤也一笑。
沉默了一会儿,云衔微微垂眸,问道:“鹤也,你问过神明了吗?”
“嗯。”
“他说什么?”
鹤也笑了一下,没有回答,而是在他左手的手心里写下几个字:
神明是你,他说,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