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别乐不思蜀,晚上记得早些回来。”
临行前又听见这话,谢晦已没什么好气地摆了摆手,“李大人,再一再二不再三啊,我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李灵濯默不作声,转头看向跟她一起出门的李兰畹。
昨夜他叫墨承接了他们一行人入城,又给谢晦已说明了定州的弯弯绕绕,本想着能让她老实几日,却没想到这人稍一琢磨,竟拐带着李兰畹一起跑了,还美其名曰“为他分忧”。
他刚想再说些什么,但是一想到李兰畹唯她马首是瞻的态度,最终选择闭上了嘴。
李兰畹哀怨地看了一眼李灵濯,又看了一眼谢晦已,最终也默默地摇了摇头。
之前没观察过这两人是如何相处的,她总觉得兄长始终板着一张脸,无时无刻都散发着威压,她在他面前连喘气都不敢大声。如今他这副模样叫她撞了个正着,不会被灭口吧?
念及于此,她赶紧挽住了谢晦已的胳膊,“姐姐今日想去什么地方?”
谢晦已回想着昨日那位姑娘的事情,待走得远了些,才出声询问道:“前些时日,青州山谷里死了很多壮丁,此事你知晓多少?”
李兰畹认真答道:“我听于夫子分析过其中利害,此案似是张知府犯下的罪责,不仅涉及青州府大大小小的官员,还牵扯到了烛夜那边。”
谢晦已见她知情,这才继续说道:“昨日山里那村子里确实有蹊跷,我遇见了一位先天患有心疾的姑娘,她父母失踪多年,最终死在青州山谷中。她舅舅一家养了她多年,见她药石无医便给她配了冥婚,我昨夜刚把她安葬在后山上。”
她一边说着,一边动了动指尖,调动着体内的念力。
那些“工蚁”的怨念需要时间来化解,然而昨日帮陶昕入土为安后,她发现有一点怨念竟转化为纯澈的心念为她所用——里面包含的正是她父母对她的思念。
这令她不禁猜想:怨念能通过达成死者心愿来进行化解,最终于她的修行大有裨益。
“倘若她能见到父母最后一面就好了。”李兰畹闻言不禁叹息一声。
“也许他们现在已经见面了,”谢晦已意味深长地说,“我昨夜向你兄长讨了一份死亡名单,有几户人家在定州,你愿不愿意随我走上一趟,去看看他们的家人?那些恤金早就发放下去了,也不知定州府处理得怎么样。”
叶落归根,她相信走这一遭不会没有意义。
李兰畹点头道:“自然是愿意的。”
二人坐着水道上的行舟,接连过了好几座石拱桥,一边欣赏着两侧的风景,一边感叹定州不愧号称为“水都”,那四通八达、经流每一户人家的水道当真是特别。
船夫为她们介绍说:“这些水都来自于绥江,虽然我们地势低洼雨水充沛,但是有工部修筑的堤坝在,定州十余年未发生过水患了。”
“水患?”李兰畹好奇地看向河道之中绿汪汪的水,“这水流速这样慢,竟然也会酿成水患?”
“姑娘有所不知,从前下雨涨水,水面升了,我们的田地就要跟着遭殃,塘里的鱼想抓都抓不回来。”
船夫闻言哈哈大笑,指着定州西面说,“如今那边有堤坝拦着水呢,你站在西边的城楼上,就能看见它,那可高得很,绥江仿佛在天上流。我们江南五州真可谓是靠着它吃饭,要是没它啊,雨季一来,河水一改道,嘿,族谱都得从下一代重新开头了……”
谢晦已几度昏昏欲睡,动了动久坐而有些酸痛的腰,指着刚刚经过的那座石桥,忽然打断道:
“师傅,怎么这么久还没有到?我们不会在水道上迷路吧?我总觉得这座石桥很眼熟。”
“不会的,我在这里干了多少年了,不会走错的,除非是鬼打墙哦。哎呀,你给的那个住家还真是邪门的那家。”
听见船夫这样说,谢晦已不禁追问:“什么邪门?”
“那附近听说是闹鬼,我也不太清楚,你随便打听打听吧,我可不敢说了啊。”似是颇为忌讳,船夫忽然变得沉默寡言,任她如何打听都不肯再多说一句话。
交谈间,行舟抵达了谢晦已提供的住处。
望着长满了爬山虎的墙壁,与那扇显然很久没有打开的窗户,李兰畹咽了咽口水,有些迟疑地看向谢晦已。
“姐姐,真的是这里吗?”
谢晦已感受着体内一抹怨念的波动,笃定地点点头,“就是这里。”
李兰畹深吸一口气,压住了内心的恐惧后,抬手去敲门。
她刚敲第一下,那扇门就落下了厚厚一层灰。
两人毫无准备,直接被呛得咳嗽半天,最后还是谢晦已拿出帕子捂住口鼻,直接推开了大门。
扑鼻而来的是一股熟悉的恶臭,谢晦已与李兰畹颇有默契地对视一下,随后去请来了衙门的人。
仵作将尸体搬去检验,李灵濯带着几名官员站在门外,似笑非笑地看着院子里站着的谢晦已。
谢晦已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于是快步走到他身边解释道:“这次真不是我干的,你看那尸体明显死了好多天了。”
“我瞧得出来,倒也没真的怀疑在你头上。”
李灵濯颇为无奈地看着她,“定州那么大非要来这里?你知不知道外面的传言?”
谢晦已一脸诧异,不禁询问道:“不会是说这里邪门吧?”
李灵濯幽幽答道:“是啊,这里闹鬼很久了,入了夜便有鬼哭狼嚎之声。”
谢晦已对此感到狐疑不已,“怪力乱神之说你也信?”
“倒是不信,”李灵濯微微一笑,“只是担心有人会被绊住手脚。”
“那就请李大人尽快结案,免得夜长梦多。”说罢,谢晦已抬腿欲走。
李灵濯伸手拦下她,“谢小姐不考虑接着妨碍一下我的公务?”
“想找人做陪还说得那般文雅,”谢晦已勾了勾他的掌心,随后将他一把推开,“可惜我也是有正经的公务在身,李大人挡路了,还请让开。”
她拿着地址,带李兰畹去了下一处位置。
这次等着他们的是一对老夫妇,去世的人是他们常年在外的独子,然而他们至今都不知晓真相,误将恤金当成是儿子从外地寄回来的钱。
谢晦已弄清来龙去脉后,又给了他们一大笔钱,同样没有道破真相,让这个善意的谎言延续下去。
走出屋门时,李兰畹长呼一口气,心中郁结已久的压抑总算舒缓开来。
“方才他们哭得那样伤心,又问我他们的儿子有没有留下什么话,我真是险些编出话来,还好你拦住我了。谁能猜到他们儿子是不识字的哑巴呢?”
“我起初也没想到,但是我问清楚恤金那件事后,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谢晦已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恤金如此丰厚,且没有附带任何书信,还是衙门的差役亲自送达,这件事足够奇怪了,他们竟以为这是儿子寄回来的积蓄。我那会儿便觉得,死者应当很少与他们联系,甚至可能是无法联系。我想上一位差役也是这么认为的,于是顺水推舟,替他接着圆了这个谎言。”
这时,谢晦已感受到体内的怨念逐渐化为一股暖流,缓缓流向她的全身。
她的猜想果然不错。在不知道他们心愿的情况下,帮他们落叶归根总是没有错的。
“那位叶姓的差役真是个好人。”李兰畹感叹道。
“替百姓着想的人自然不会差。”谢晦已也认同这一点。
在看下一处姓名与地址时,谢晦已忽然愣了片刻。
“怎么了?”李兰畹询问道。
谢晦已摇了摇头,无奈地一笑,“可能是巧合吧。”
他们坐船来到了那户人家门口。
李兰畹这会儿有些晕船,紧紧靠在谢晦已肩膀上,面色苍白。
谢晦已不敢再多耽搁,抬手敲了敲门,直截了当地跟这户人家说明了来意。
开门的是一位年轻妇人,不等谢晦已解释完毕,就急忙将她们二人迎了进来。
她给李兰畹递过一杯热茶,随后温声询问道:“你们从哪里来?没怎么坐过船吧?”
“多谢夫人,”李兰畹虚弱一笑,有气无力地说道,“我来自青州,从未坐过船。”
年轻妇人爽朗一笑,“你们大老远的来这边真是辛苦,这地界我熟悉,回头你们缓过神来,想外出转转,尽管向我打听好去处。”
“有劳夫人,那我便不客气了,”提到游玩,李兰畹顿时来了精神,“来的路上听船夫说起你们定州产鱼,夫人可知哪里的鱼最为鲜美?”
“说起来也不怕姑娘笑话,”年轻妇人尴尬一笑,“定州最好的鱼都被隔壁永州花了大价钱收了去,我们本地人啊吃的是略逊一筹的。”
“永州人真是会做生意,”李兰畹颇感遗憾,“我们总不能折回去,就为了那一口绥鱼。”
谢晦已始终在观察四周,感受到屋外有蚂蚁活动后,她缓缓开口道:“夫人,你家相公最近也去过青州?”
“是啊,青州前些日子出了那样大的事情,他作为官府差役,自然是要替定州去过问,毕竟这边有不少人祖籍是青州的,”妇人笑了笑,“差役嘛,跑跑腿很正常,攒攒功劳兴许还能熬出头呢。”
“那这次在山谷中牺牲的是……”谢晦已试探地问。
“是他的弟弟,”妇人叹息了一声,“我们都是定州本地人。二弟是个游手好闲的性子,相公为了他的前程没少操心。前些年,听说青州知府那有稳定的好门路,相公连夜捆着二弟送到了青州。其实去青州的路上二弟跑出来好多次,然而次次都会被相公抓回去,谁知道……”
妇人有些伤感地停顿片刻,随后又继续说道:“恤金送到定州时,他怎么也不肯接受,说是不能心安理得地收下弟弟的人命钱。所以他特意揽了送钱的差事,将我们家的恤金塞进别人家的纸袋里,就当是赎罪了。那日送他去各户人家的船夫也被他给了赏钱。他从来不是个出手阔绰的人,实在是心里太苦了。”
李兰畹看了谢晦已一眼,两人交换了眼色,随后将手中的水杯打翻在地,借着捡起水杯的空隙,将袖子里的银票塞进了桌脚。
妇人从李兰畹手中接过水杯,连忙道谢:“麻烦这位小姐了。”
“没什么,举手之劳。”李兰畹点头微笑道。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妇人抬头询问道:“是谁?”
“官府查案,这里是叶家吧?”
听见这道熟悉的声音,谢晦已的脸上瞬间流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
越过叶夫人,谢晦已将大门打开,似笑非笑地看向了门外之人。
“阴魂不散,李大人有何贵干?”
门外的李灵濯抬起眸子,先是一抹讶然,随后哑然失笑。
“怎么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