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轻”月岛萤现在有十二分的无语。
被昨晚的大雪预警虚晃一枪后,他便没再注意天气变化,脖子上挂着个耳机就两手空空地来了博物馆。
人算赶不上天算,更何况他连算都没算。
大雪不知是从何时开始下的,待月岛萤一脸黑线地站在大门口时,地面上已经堆起了薄薄一层积雪。
他毫不抱希望地左右看看,雪花模糊了他的视线,商店和行人果然都不见踪影,空气中隐隐飘来圣诞歌的旋律。
哦,今天还是平安夜。
孤零零地站在檐下的月岛萤显然和“平安”一词离了八百里远,想到这点,他烦躁地“啧”了一声,心情更差了。
雪下得正欢,没有个一晚上的时间怕是停不了,月岛萤紧抿着唇,内心分析着返回已经关闭了的博物馆找管理大叔借伞的可能性有多大。
“…是你…萤……月岛君!”
飞速思考着的大脑被来人一声高过一声的询问猛然定住,月岛萤惊讶地摘下耳机转身,已经被他抛之脑后的那个女生正踮起脚高声唤着他的名字,两人之间几乎近得有些亲密。
又遇见了。
第三次。
脑海被这两句话填满,月岛萤愣怔地看着她,一时间没作出任何反应。
“你还好吗?”她后退几步,朝他眼前挥了挥手,“是我,我叫川濑久夏。”
“啊……”
“你是不是没有伞?”川濑久夏关切地问,“老远就看见你站在这里发呆了,大雪天没伞可寸步难行啊。”
月岛萤彻底收起失神,撇了撇嘴角,不置可否。
川濑久夏把他这副死鸭子嘴硬的样子看在眼里,暗觉好笑,这个弟弟平时拿傲娇来拌饭吃吗?
“走吧,我送你一程。”她晃了晃手中还沾着雪粒的那把大伞,示意到。
“不用麻烦你了……”月岛萤状似漫不经心地偏过头,嘟哝道,“我可以回馆里找人借。”
“回哪个世界的馆?”川濑久夏顺着他的话看过去,打趣道,“博物馆早关门了,你白费那个力气干什么?这附近也没其他生物的影子了,走吧,早点回家也好过平安夜。”
她深谙如何正确拿捏住嘴硬傲娇怪们的七寸,没再给月岛萤出声的机会,张开伞就使劲去够他的头顶。
也不知道这位小朋友平时是吃什么长大的,川濑久夏举着伞,奋力伸长胳膊腹诽道,怎么能在国三的年纪就直奔一米九去?
堪堪罩住少年发顶,川濑久夏仰头用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眸盯着月岛萤,她知道鲜少有人能看着这汪灰蓝说出拒绝的话语。
月岛萤自然也无法免俗,他犹豫片刻,低头接过伞,轻声道了谢。
“你家离这里远吗?”两人走出一段距离,川濑久夏转过头问,“昨晚碰见你的地方和这里隔了好远,都已经出仙台市区了。”
“也就那样吧。”月岛萤把伞面朝她的方向倾斜几度,“赶几十分钟电车也差不多到了。”
伞下的空间虽然还有余裕,两人之间也是正常的社交距离,但身侧少女说话时无意吐露的白气像是认主一样不断地往他眼前飘。
她的大衣和围巾都是饱和度极低的灰白色,几乎已经和伞外的白茫茫一片融在了一起,他视野里只剩下单调的黑白灰,长街萧瑟沉寂,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那就先把你送到车站吧,月岛君。”他听见身边那个人说,“往东北方向走过三个路口就是仙台站,把你送到那里可以吗?”
月岛萤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第一时间对这个方案做出评价。
“月岛君?”川濑久夏轻轻碰了碰他的衣袖,疑惑道。
“唔……”他被细微的动静扯回现实,低头看去,女生下半张脸被围巾盖得严实,抬头看他时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眼睫随步调轻颤,一瞬间就夺取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周遭仍然安静,只有簌簌落雪声不知疲倦地涌进伞内,月岛萤却觉得耳边被灌满杂音。
咚、咚、咚。
好吵啊,是心跳声吗?
专注凝望着他的那双眼睛就和它的主人一样灰蒙蒙的,为什么他还是能清晰地从中看到自己皱眉不解的表情?
天地间煞白一片,那抹蓝色成了他此刻唯一的支点。
注视着他时,她的瞳孔总是不受控地轻轻颤动,摇摇晃晃地,像是在为他慌乱的心跳节拍作注脚。
下一秒,躁动的心音乍然被人声撕开一条缝,把难以言说的沉默尽数打破:“这个路口要向右哦,月岛君。”
“啊……哦,知道。”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月岛萤的脸色忽然变得坚若寒冰,内心又霎时恢复成一汪八风不动的平湖,冷静得仿佛方才那个他是被谁给夺舍了。
感受到藏在眼镜下的直白目光已经消失不见,川濑久夏面色平静地转过头去,耸了耸肩,未置一词。
走到仙台站时,降雪已经小了不少,但突如其来地下了一整个下午的大雪已经在车站屋顶上盖起了一层洁白,地铁站台内人流稀疏,冬日特有的静谧在潮湿的地下空间满溢。
“仙台站到啦,快进去吧。”把月岛萤送至目的地,川濑久夏扶着楼梯扶手对他说。
月岛萤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声音低到让川濑久夏以为是她把他要挟到车站来的:“今天谢谢你送我一路。”
收起伞,他向前递去:“还有……”
未说完的感谢被兀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打断了,川濑久夏扫过来电人,原本还一派轻松的表情骤然严肃起来。
来电界面和手里那堆文件标着同样的名字——林卓卿。
心下已经对这通电话的目的有了猜测,她忙不迭地朝还在状况外的月岛萤挥了挥手,只顾得上说上一句再见,转身就走。
直到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稀疏雪粒覆满睫毛,川濑久夏才深吸一口气,滑过接通键。
同一批雪花也挂上了月岛萤的发梢,眼前人走得实在是太匆忙,他大步流星地几步追出车站,视野中却已经没有了女生的身影。
身后的车站广播准点报出傍晚六时,雪花虽然变少了,但仍是恼人的湿润细密,前赴后继地落在月岛萤的皮肤、头发上,湿冷的触感比淋雨更令人烦躁。
他心里敲起担忧的鼓点,自己只是在雪中站了两三分钟就受不了,川濑久夏她怎么敢在身无抵御的情况下不管不顾地冲进雪里?
可他们之间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充其量再有那么一点缘分知道了对方的名字,没有联系方式、没有关于彼此的任何信息,有且仅有在博物馆里共度的一下午和同撑一把伞的几十分钟罢了。
收回不抱希望的目光,月岛萤垂眸看着手中这把被误留在自己这里的伞,脚步顿了顿,转身走下车站。
只能先收在家里保管了。
至于会不会有物归原主的那一天,他持保留意见。
镜片被地铁飞驰而来的车灯照得反光,月岛萤扶了扶眼镜,微眯的眼底意味不明。
第三次见面已在他的意料之外,那么他没理由不去相信还有下一次。
毕竟,缘分这东西,向来给人期待。
你说对吗,这位严谨又冒失的学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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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谨又冒失”的学姐川濑久夏早就将区区一把伞抛在了九霄云外,此时此刻,她眼前还有着更加无法解释的事。
三个月前,林卓卿像吃错了药一样在那通电话对她的抚养权据理力争,继而向川濑久夏展现了她前十六年都没怎么见过的耐心和温柔,她不知所以,内心反倒愈加惶恐。
前不久的法庭上,问及她的意见,川濑久夏最终松口点了头。可待到文件一签,十几个小时前还对她轻声细语的母亲下一秒就换上了高高在上的面孔,仿佛她只是一步价值被榨尽的弃棋。
内心早有准备,川濑久夏全然把林卓卿当空气,转身就登上了飞往上海的航班。
正逢春假,她还要赶回上海庆贺外婆的七十岁大寿。
林卓卿乐于当被工作支配的空中飞人回不去,但川濑久夏是无论如何也要回去看望老人的。
上一次回上海已经是五年前了,这座城市变得越来越像东京,高楼林立,黄浦江边的空气中尽数弥漫着金钱的味道。
除开林家的亲戚以外,上海对川濑久夏来说几乎成了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街道变得崭新,她也没有更多认识的朋友。
——只是她实在没想到,从前认识她的人会自己找上门来。
在外滩金碧辉煌的餐厅里隔着一整个东海再次见到佐久早香织老师一家时,她怀疑自己的耳朵和眼睛都出了问题。
隔壁靠窗的座位是和东方明珠合影的最优机位,川濑久夏和表姐坐在它斜对面的阴影区,饭还没吃到一半就已经见证了两三桌兴致高涨的游客落座打卡。
表姐开着玩笑和她打赌,说在她们吃完之前那里至少还会接待三桌游客,川濑久夏正顺着她的话思考赌注,下一秒却听到了再熟悉不过的几声日语。
她好奇地看去,侍应生正引着阵势浩大的五口人走向窗边,顶光有些刺眼,她只能模糊地看见正对自己坐下那人的动作。
那是个挺高的男生,黑发长而卷,有些与众不同地戴着口罩,他慢条斯理地脱下外套,细心地叠好交给侍应生才悠悠落座。
“帅吗?”表姐兴奋地托腮问。
“看不太清楚啊,之前怎么没觉得这家餐厅的顶光这么亮……”为了不辜负表姐对帅哥旺盛的好奇心,川濑久夏仍在观察着他的动作。
“在偏头和其他人说话,应该是他的家人吧?啊,转过来了,回了侍应生的话,看着有种神秘的气质……”
“然后呢然后呢?”
“他摘口罩了,五官挺锋利的啊……不对,等等!”
“怎么了?”听见她的语气突然变得惊讶,表姐疑惑到。
“他怎么……长得这么像一个我认识的人啊……”川濑久夏低声犹疑着,探寻的目光蓦地和男生对上一瞬,她恍然大悟:“是佐久早君!”
日语脱口而出,还没等到她给表姐翻译成中文,视野中表情同样讶然的佐久早圣臣却从座位上利索地起了身。
“saku……ku什么?”表姐还在状况外,凑近她追问着,“小夏?你怎么定住了?”
川濑久夏没法立刻给表姐解释,她已经愣到连黏在佐久早圣臣身上的视线都忘了移开。
目光一点点收近,直到不停喊她名字的表姐也惊呼出声。
佐久早圣臣,已经两三步走到了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