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7
年轻修士的声音像一把尖刀,随着起伏的哭声一刀刀划下,只让人的心口跟着一点点变冷。
萨瓦托雷修士应当也没料到对方会当场崩溃,急忙伸手将人扶起,又温声安慰了一阵,那年轻修士终于慢慢止住了哭声。
也是在这短暂的几分钟里,众人从他断断续续的描述中得知了这座修道院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座建在维利斯城外围的修道院属于那图拉修会置院派的修道院,里面居住的当然也是隶属那图拉会的灰袍修士。
只不过与萨瓦托雷这种坚持靠乞讨四处行走的传统灰袍修士不同,置院派的灰袍修士们都居住在属于自己教会的修道院里。
尽管那图拉会的修道院大多不涉及征收什一税,日常支出全都靠附近居民的施舍,生活质量与那些黑衣修士们完全无法相比,但比起居无定所、四处流浪的生活还是好很多。
也是因此,即使是置院派的那图拉修士也会比黑衣修士们显得更加亲民,他们清贫的生活使普通居民更加相信他们的人品,而当遇到麻烦时,大家最先想到的也是去找“更容易亲近”的灰袍修士解决问题。
修道院在这个时代本就兼任了医疗和慈善的机能,尤其是那图拉会的修道院,自愿遵守圣那图拉教义的修士们往往更加乐于助人,因为那就是他们信念的支柱。
于是当接二连三的病人敲响修道院的大门时,那位德高望重的院长完全没有任何犹豫地打开大门接纳了他们,并发动所有修士在修院内设置起临时病房,一起照看这些被病痛折磨到不成人形的可怜人。
如果仅听过程,这确实是个很令人感动的故事。
也许流传到几十上百年之后,依然能成为人们宣扬那图拉教会、为教会增加信徒的谈资。
可这种会让人感动到落泪的故事总会有一个悲惨的结局——就像现在,只是短短半个月的时间,这座小修道院中包括院长在内的22名修士现在活着的只有两个人。
除了眼前这位还在啜泣的年轻修士,还有一人已经染病躺在床上三天了,不知是否能熬过这一关。
商队领头在听说修道院内还有一名染病的修士时顿时脸色大变,脚步都跟着向后退了半步,显然对自己那有些冒失的临时决定有了悔意。
等侄子打听完内城的消息回来,得知城内部分街区并没有外城这么严重,咬咬牙,最后还是决定按原计划进入内城。
临走前,他再次向同行一路的灰袍修士提出邀请,毫无悬念地再次被萨瓦托雷修士拒绝……只是他的拒绝并没有之前那么果决,刚说完便带着犹豫看向站在身边的孩子。
“这里有病人需要帮助,他也是我的兄弟,我必须留下照顾他。”老修士对菲丽丝说道,“但这不是你的责任,你不需要跟我一起留在这里,现在去内城住也比这里更安全……如果你愿意,可以跟着他们进城,我们三天后再见。”
菲丽丝没想到他还会给自己这么一个选择的机会,愣怔片刻,脑中立刻开始分析起利弊。
说实话,这似乎是个逃离对方的绝好机会。
毕竟依照眼前这位老修士目前的表现来看,他如果不是个真正纯善之人,那就必然会是个极其擅长伪装的人贩子或者疯狂的邪教徒。
尤其是他身上穿着的破烂衣袍和修士的身份设定,如果放在后世的娱乐作品中绝对会是后者……就算不考虑这些,去病人较少的内城似乎也是个更安全的选项……
菲丽丝低垂着眼眸,余光扫过周围男人健壮的小腿,最后视线落在自己那攥紧在胸前的小手,以及手中能摸到的、藏在短斗篷下的那只钱袋,最后还是摇摇头。
“我想住在这里。”她微张开嘴,用有些含糊的声音说道,“我可以一个人单独住,我能照顾好自己……”
***
她作出了选择,萨瓦托雷修士没有勉强。
老人再次与商队领头商量好大致的时间,便一手扶着快要哭晕的年轻修士,一手拄着拐杖,抬脚跨进小门。
这是一座很小的修道院,从侧门进入教堂后直接就能看到右手边的祭坛,左手边则是教堂中殿。
此时刚过晌午,教堂中并没有点灯,菲丽丝只能从射入窗户的日光中看到殿中的场景。
本应整齐摆放的长凳歪七扭八地堆放在墙壁边,取而代之的是几块看不清面料的毯子,卷曲成一个个怪异的形状,仿佛有什么人正无声趴伏在阴影里……
所有思绪都如流光般在脑中一闪而过,很快就沉入心底。
菲丽丝的脚步只短暂停下一瞬,下一秒再次加快脚步跟上前面的两人,走进修士们的生活区。
修士宿舍中还有一位病人,萨瓦托雷修士自然不能让她跟着进去。
在他本人进去之前先找出两条看上去比较干净的毯子,把女孩安置在厨房后便离开了。
“这里还算不错。晚上有壁炉取暖,也不用担心挨饿。”
派勒乌索教授率先在厨房中飘了一圈,总结道:“你的选择是对的,这里肯定要比内城安全。”
现在外面的天气很好,菲丽丝打算先把那两条不知道有没有寄生虫的毯子洗一洗,说不定晚上就干了。
正准备去舀水就听到他这么说,忍不住顺口回道:“你刚刚跟着去内城了?那边的情况很糟糕?”
“没有完全进去,就在外围看了会儿……你知道我不能离你太远。”长胡子的幽灵讷讷嘟囔了两句什么,这才再次正色道,“维利斯城内的具体情况我是不太清楚,不过光看城门口的那幅场面就知道了,这里现在应该跟威讷提的情况差不多,甚至比当时的威讷提还严重。”
菲丽丝记得,派勒乌索教授说他之所以会突然决定回阿斯卡,就是因为他之前居住的城市威讷提率先爆发了瘟疫,一周内突然死了上千人,这才让他匆匆带着护卫逃离了那座城市。
刚刚那一车的死人有多少?一共有多少车?
虽然他们可能不是同一天死掉的,但维利斯大概也不只有一道城门……
不过最让菲丽丝感到毛骨悚然的是那些死者的状态。
她见过这个时代正常葬礼的样子,明白即使在几百年前,意图恩诺人也很重视亲人的身后事。
他们会为死者整理遗容,会为他们穿上生前最好的衣服,郑重地将尸体装进棺材,由亲朋护送着来到教堂附近,最后请神父主持葬礼。
那是很重要的一步,是生者能为死者做的最后的事,是一件毫无疑问的、需要被严肃对待的事。
可在这里,那些尸体被像垃圾一样随意摆放着,毫无尊严,比屠宰场的死猪还要凌乱地堆放在一起。
城里到底死了多少人,才会让所有人都放弃了对死者最后的尊重,任由他们以那样的姿态被推出城……
“……也许事情也没我们想得这么严重。”
见女孩的脸色再次惨白起来,派勒乌索教授心中顿时生出些愧疚,安慰道:“反正我们三天后就会离开,这波疫病如此严重其他城邦必然会听到消息,就算之前不信现在也该信了,多多少少该有所防范……”
菲丽丝知道他是在让自己放松一些,可存放在大脑中的知识还是让她连一个假笑都扯不出来。
黑死病的蔓延速度太快了,就像火星落到木屑干草上,在短短两年就从意图恩诺半岛蔓延到了整个西陆,包括与旧大陆隔海相望的马黎岛也不例外……没有一个国家能躲过这位死神手中的镰刀,也没有谁能阻止那把镰刀肆意挥下,收割走西陆三分之一的人命。
就像一盆水被灌入蚁穴,就算有一只蚂蚁预知到了这一切又有什么用呢?
可以淹没一切的洪水已经降下,一切都只能交托给命运。
菲丽丝沉默看了眼泼在地上的水渍,开始用力一节节拧干毯子上残存的水。
咚咚咚、咚咚咚————
就在她拖着椅子把湿毯子撑开晾晒到院子里时,修道院的前门再次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也许是距离隔得比较远,也可能是敲门者的力气比较小,她侧耳倾听了好一阵才意识到是真的有人在敲门。
“是个男孩,看着十三四岁……”
当菲丽丝跑到门前时,派勒乌索教授已经从门的另一边穿回来了,犹豫片刻才面色复杂道:“……他应该是来求助的。”
菲丽丝在脸上画了个圈,借着敲门声的遮掩低声道:“他……也生病了?”
“不,看着不像。”幽灵在自己身上指了几处,“他露出的皮肤上没有那些黑斑,但身上灰扑扑的,有几个地方还在流血,像是摔倒受的伤。”
修道院理应向所有需要求助的人敞开大门,可别说她不过是这里的客人,这间修道院里也确实无法再救助其他病人了……
就在菲丽丝打算回去找人时,敲门声终于变慢了,变为一下接一下的拍击和断断续续的恳求。
“求求您,求求你们……谁都好,开开门吧……”
那道沙哑的声音如此乞求道:“我的母亲要不行了……她没有得疫病,真的没有……我不求你们治好她,但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在她临终前再为她做一次告解,让她能安心地去见圣母……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那声音实在太可怜,像是刚从充满绝望的苦水中捞出来一般,一下又一下,敲击着菲丽丝的心口。
在某个天上挂着银钩的深夜,她也曾这样用尽全力去敲过一扇门。
那时她在想什么?
应该是什么都没有想。
没有想过这样是否有用,没有想过一个正常人是否会因为半夜有个陌生人敲自家的门而害怕,更没有想过这样是否会给他人带来危险。
被逼到绝境时人们似乎总会放弃思考,很少有人能在绝望中不向本能屈服——因为人的心灵就是那么脆弱。
即使回头去看,那个困难已经从不可攀越的高山变为可以一脚踏过的土堆,但菲丽丝依然相信,如果那个夜晚的那扇门没有在自己面前打开,那今天站在这里的她也不会是现在的她了……
“…………”
“你不要再敲了,小心弄伤手。”
门的另一边,本已经靠坐到门板上的少年猛地直起上半身。
“有、有人吗?!”
少年飞快抹去脸上的泪痕和鼻涕,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身体几乎贴到了门上:“求求您,求求您帮帮我母亲吧……她真的没有染上瘟疫,我可以发誓……”
“我愿意相信你,可这里已经有人染上了瘟疫。”
不等他说完,门后的声音这样说道:“如果这里的修士跟你去了你家,很有可能会把疫病染给你和你的家人,你确定要冒这个风险吗?”
少年短暂愣了下,下一秒便忙不迭点起头。
“当然!现在这种情况……只要您愿意帮助我的母亲,这根本不算什么!”他显然十分激动,说出的话都有些语无伦次,“谢谢您……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才好,我……”
“你先别急着感谢,我不是修士,帮不了你太多。”
来自门另一侧的声音再次打断他的话,条理清晰地说道:“我只能帮你向住在这里的修士传话,说明你的情况,如果他们不愿意我也不能勉强他们去……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要是太远了估计也不行……”
少年有些呆愣地听完这些,这才意识到门内与自己对话的声音似乎有些稚嫩,完全不像是一个会在修道院中出现的声音。
可此时他也顾不得这么多了,急忙报出了自己姓名:“我叫弗朗西斯科,弗朗西斯科·达普拉!我的父亲马尔科在普拉镇上开了一家旅馆,唯一的旅馆!我家距离这里不远,过去我们一家人也经常来维利斯的教堂……”
“好的,我会向他们转达你的情况。”门那边的人如此说道,“你不要着急,不管他们答不答应我都会再回来的。”
声音消失了,少年也像是再次失去了所有力气,身体晃了晃差点没站稳。
这是他问过的最后一处……如果再被拒绝,他就只能回家了……
可回家,能怎么办?
母亲已经被病痛折磨了这么久,如果连最后的告解都没能做就死去,那她还能在天堂与父亲团聚吗?
少年看着灰色的墙砖,突然出了神。
平时很活泛的大脑此时空空的,什么都没想,只任由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可门的另一边始终再没有传来声音。
狂跳的心慢慢冷却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