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路悠悠也很想过去了解情况,但孟垣还没出来,点头回了声,“嗯,有事电话联系。”
孟垣被推出来的时候,人还处在局部麻醉状态当中,说什么都听得到,也都能回应。
但路悠悠就是觉得很害怕,父母和路鸣的身体一直都很好,大病没有,小病也就是何花常年用嗓过度,会有咽喉炎。还有路鸣犯过一次阑尾炎,去医院做手术。
这一次陪护在孟垣的身边,她再次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和无常。
青色血管暴露的手臂上扎着留置针,路悠悠仰头看着药管里的药液一点一点滴落下去,没入他的身体。
“当时你怎么知道头上有东西掉下来了?”他状态稳定下来,路悠悠才敢开口问他,“看到的,还是听到的?”
“没有看到,听到了。其实它掉下来的时候有缓冲,磕了一下,很明显的声音。我写过一个人物叫郎华,他一只眼睛看不见,却有着其他的感官补偿,要说有没有真实的例子,我就是。我的右耳很正常,甚至可以说是听力超群。”
说起听力和孟垣的左耳失聪,路悠悠有一些疑惑,“生活中能见到聋哑人的机会不多。但几乎我见到的,无论是国内还是国外的先天性聋哑人,沟通交流上都会有一些不畅,他们的发音会与普通人不同。”
“我听你说话,咬字清晰,普通话也很标准,所以你的左耳…是后天造成的,对吗。”
“对,是这样。在八岁前,我的耳朵都没问题…那只是一场意外。”
“我小的时候爱玩爱闹,是孩子王。受伤那天,和邻居家的哥哥一起站在高高的围栏上往下跳,看谁跳得更好…不记得是第几次跳下去了,姿势不对,头磕在了地上,就晕了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就像现在这样,躺在病床上,头上包着纱布,眼睛也睁不开。医生说有脑震荡的风险,没成想检查完之后还毁了一只左耳。”
“能够保持在接近正常听力的生活状态,我和我的家人都做出了很大努力。从最初的接受人工耳蜗手术,到听觉康复训练,还有不断接受治疗师的语言辅导,我都意志坚定地熬过来了,所以我对悦耳动听的声音十分迷恋。悠悠,除了那时在广播站听到你对我写的那首诗的评价,我也很喜欢你的声音,很好听,但隔了太久,我居然都没有记起来。”
“悠悠,你又哭了,是在为当初那个顽皮的孩子哭吗?”
不止如此,她还在为错过的这些年感到难过,路悠悠倔强地摸了一把眼泪,嘴硬心软地说,“我就是觉得你能好好地活到今天不容易。”
她心疼他在哭,孟垣却早就把受伤的阴霾藏到更深处,“不懂事,有点磕磕碰碰很正常。”
“一码归一码,这次你可不是因为调皮才受伤的。你的编辑说,你当时是为了救他,算是见义勇为了。说吧大英雄,想要点什么奖励?”
目光闪烁,孟垣开了口,“要什么你都答应吗?昨天,你跟我说你要回去了。我想,你留下来,别走…留下来好吗。”
路悠悠并没有立刻答应,“我就是觉得我没有合适的身份。我以一个什么样的身份和你住在一间房子里呢,我没理由。”
从朋友成为男女朋友,到底需要一个怎样的过渡,只需要其中一个人更进一步吗?那是不是说,他们都缺少一份勇敢。
这个时候,显然是先挽留的人先拿出了这份勇敢,“是我考虑不周了。悠悠,你愿意和我这样一个,与你性格迥异的人在一起吗?我曾经有过一段失败的恋爱,对方说我自私,木讷,固执己见,我不会爱人。但我觉得我不是这样的人。深思熟虑之后,我想向你交出我的心,你愿意接受吗?”
路悠悠突然想起学生时代学过的一首舒婷的诗《致橡树》,她要的感情从来都不是依附和强求,而是独立平等和尊重,如果还有一定的自由就更好了。
她说:“如果我是一株木棉,那我只想让你成为我旁边的橡树。”
【你有你的铜枝铁干,
像刀,像剑,也像戟;
我有我红硕的花朵,像沉重的叹息,
又像英勇的火炬。】
接着她又说:“你知道木棉花的花语是什么吗?”
“珍惜眼前人。”“珍惜眼前人。”
两人异口同声,接着又同步轻笑在了一起。
晚上吃了点清淡的,向天歌回来了,完全没有撒了气的状态,反而只是怒气冲冲地走进病房,这间病房里只有他们仨,所以他也没什么顾虑,一屁股坐到旁边的椅子上。
“可憋死我了,你说现在的孩子怎么都这样,一点道歉的诚意都没有,他差点砸到人还敢无法无天地跟我嚷嚷。扔花盆那小子,十四岁,是个未成年,看着挺混的,满胳膊的纹身,初中辍学不上了,天天混酒吧。”
对面的两个人一卧一坐,默不作声地听着。向天歌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继续讲解。
“他家住十楼,说是当时正在窗户边上抽烟呢,边上摆着个早就没人管的破花盆,他就拿到外面当‘烟灰缸’使,窗户沿看着挺宽的,以为什么事都没有,结果一个不注意给撞下来了。”
“这就是一点安全意识都没有!完全拿人的安危不当回事,我要是他爸,我早抡着大鞋底子抽他了。”
“他当时听到我在下边骂了。在监控里也能看到,他偷摸看咱们下了楼,警察挨家挨户地走访,这小子知道藏不住了,他就自首来了。一个未成年也不好处理,我说,通知他的家长吧,该赔偿赔偿。结果他家人都在外地呢,一时半会也赶不回来,等着吧。”
“对了,手术怎么样?”
“比预期的要好很多。”孟垣告诉他。
向天歌愤愤不平地说,“等麻药的劲儿过去,还有的罪受。我刚才就应该给这臭小子来两下,解解气。”
路悠悠有话要说,“认识不到是自己的错的人,你打了他,他反而还会赖上你,你不跟他一般见识就好了。”
这里的“单身狗”举出了最后的疑问,“不过从我刚才进来到现在,你们俩的手为什么都拉着不放?”
尽管被这样提醒了一句,两个人的手也没有放开。
路悠悠大大方方地说了一句,“介绍一下,这是我男朋友,孟垣。”
有样学样,孟垣说:“这是我女朋友,路悠悠。”
“单身狗”发出哀嚎,“我说早晚的事,没说让你们在我面前这么显摆啊!我走了,我去另找地方歇着,今晚绝对不跟你们待在一块。”
话音刚落,人已经没影儿了。
孟垣还需要住院观察几天,路悠悠在他休息的时间回去给呦呦添了粮,同时把那天晚上没来得及收拾的食材和火锅收拾干净,带上孟垣的平板电脑,还有一些日用品,把一切都整理好后,摸摸呦呦的脑袋,告诉它:乖乖待在家里,不要害怕。才出了门。
出门时,她还特别留意了一下,孟垣所在的楼层是七层,而向天歌口中的男孩,就住在楼上。上下班回来,却从来没碰到过,不过楼内的住户很多,见不到也实属正常。
不能隔得太久不办公,路悠悠心里会觉得不踏实。开车回去的时候,她安排曲项来一趟医院,送一下最近要处理的文件和笔记本。
回到病房不久,先来的人不是曲项,是警察带着那男孩和他的父母。
向天歌的描述一点不夸张,四月中旬的天气,这个男孩就穿上无袖了,露着满胳膊的纹身,青的,红的,什么颜色都有,图案看着像某种花,透着一股邪气。
这还不算奇怪,他的父母看起来也很…像是混社会的人,总之三个人像生凑在一起的,路悠悠怎么看怎么觉得古怪。
在几位警察的主持下,先进行调解。
他的爸爸似乎特别了解这个流程,干脆省去了一堆废话,先开了口,“我们家这小子就是冒失,平时办事不这样。只要你们这边接受和解,医药费,误工费和精神损失费,我们全包了。能接受吗?”
路悠悠和孟垣对视一眼,态度貌似也还行,不过,总有点给了钱就匆匆了事的意思。
“那先从道歉开始吧。”路悠悠说。
那男孩原本嘴里含着一块泡泡糖,嘎吱嘎吱地嚼,一副不屑的样子,在父母的眼神施压下,竟然对路悠悠毕恭毕敬起来,“行啊姐。”
“对不起。”听声音像大着舌头说的,前面三个字可是吐字清晰,一点不含糊。
以前路悠悠拉着路鸣去给人道歉的时候,路鸣也是一副混不吝的样子,不过路悠悠以身作则地给对方道了歉之后,路鸣就跟转了性似的,虽然也没见他表现得有多真诚,但再也没去找那个人的麻烦,也把不义之财全部还了回去。
看着眼前这个男孩,路悠悠就忍不住回想起高中时的路鸣,想起那一段算不上多美好的记忆。
“以前我认识的一群人,道歉的时候也是叽里咕噜几个字就过去了,未见得有多少真心实意。这样的道歉,我们不接受。”
男孩先是皱了皱眉,警察刚想上来劝导两句。
那男孩就向路悠悠弯下腰去,郑重其事地道声歉,“对不起,姐。”
路悠悠一时间觉得这个男孩也不是难以教导。她说,“受伤的人躺在床上,你对不起的人也不是我。”
完成了别人下达的任务一般,男孩对着一屋子的人说:“反正该说的话我都说完了,你们商量赔多少钱吧。我尿急,去个厕所。”
男孩转身就走了。
警察跟过去,又把解决好私事的男孩带回来。在双方达成调解意向后,完成调解笔录,同时还把事先就准备好的书面协议书拿了出来。
算好各项赔偿金额,圆珠笔填写好数字,签好名字,摁上手印,对方直接掏出了一摞现金,现场结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