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孑是劫修,但他住的地方并非凡人话本中流寇盗匪所居的山野之中,而是靠近一个小城池的城郊庄子,名为雨纷山庄,联合时孑的姓氏,这山庄名的出处不言而喻。
庄里只有几名练气二三层的妇人在打扫院子,动作缓慢但却是一直在勤勤恳恳地打扫。
“晴姨、胡姨、哑婆婆,我回来了。”时孑跑到正在扫地的两名妇人面前,给她们介绍,“这三位道友要在庄里住些时日,你们帮忙安排一下吧。”
“好的,少爷。”
一身白衣年约四十的妇人朝几人微微一礼,木着脸道:“奴晴晚,见过三位前辈。请前辈稍等片刻,奴去打扫客房。”
另一名灰衣妇人则是在一礼之后,暗沉沉的眸子扫了陌笺一眼就赶紧挪开,只垂下眼睑盯着地面,“奴先去厨房准备吃食。”
时孑愣了愣,下意识道:“这几位道友都已筑基,胡姨不必如此麻烦……”修士筑基便可辟谷,也无需再吃什么饱腹之物。
既然有人主动请缨,陌笺也不去扫兴,她道:“无妨,我们正想吃些东西。”
想到时孑乃穷得揭不开锅的劫修,怕是没有多的吃食,陌笺拿出存了一些低阶妖兽肉的储物袋递过去,“这是我等存下的一些食材,还请代为烹制。”
胡姨往时孑那边看了眼,见后者没有制止她便收下了储物袋,再次一礼:“请各位前辈稍候。”
陌笺看着两位妇人相继走开,转头看向时孑,“那两位是你请到庄内打杂的?”自称“奴”,还称呼时孑为“少爷”,应是时孑花钱请来做工的人。可时孑是个连像样法宝都没有的劫修,又哪里付得出足额的工钱?
时孑先是飞快瞥了眼旁边几乎没有存在感的哑婆婆,声音低沉又有些闷闷地,“晴姨与胡姨因家中变故流落在外,我便邀她们来此居住了。她们不愿白住,便接手了打扫庄子的活。”
看不出时孑在自身难保时还肯去费力收留别人,倒是同云极那个总想着劫富济贫、以一介修士之身为凡世之人奔波的时节很像。
倘若时节到最后也没有顺利结丹,算算年纪,倒确实有可能转世成这里的时孑。毕竟,前面刚出现过一个云极顾潜与雾极丰漓。
陌笺隐去猜测,问时孑:“这个庄子一共就你们四人?”
时孑摇头,“不,还有我的表妹时雨和两个侍女。”
时孑的表妹暂且不提,那两个侍女或许也如晴姨胡姨一样是被时孑收留的。至于时孑没有提及的哑婆婆的来历,陌笺也没有多问,毕竟这都是别人的家事,她了解那么多也没什么用处。
“表哥,你回来啦。”少女的声音清脆,脸颊却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带着难以忽视的病容。
花团锦簇间,红裳的小姑娘站在其间,笑容灿烂。她的身侧立着两名粉衫侍女,垂眸眼观鼻。
小姑娘的脸颊上有着浅浅梨涡,让陌笺瞬间想到了洛锦。而小姑娘的病容又让她想到了入道之前的陌莲,犹记陌莲当年曾因自身无法承受太过纯粹的火灵根而缠绵病榻。
思及此,陌笺不由朝小姑娘笑得格外温和。
时孑微微皱眉,“小雨,你身体不好,不能吹风,不是说好不随意外出吗?”随即看向时雨身侧的两人,责备道,“秋梅夏竹,你们便是这样照顾小雨的吗?”
面嫩就是这点不好,即使目露责备也没有一丝威严,也让时雨完全生不起害怕的情绪来。
“是我非要出来的,表哥你不要怪她们。”时雨皱了皱鼻子,抱怨道,“整日躺在榻上,我都快发霉了。”
目光一移,看见正冲她浅浅笑着的陌笺,不由一眨眼,“表哥,这位公子是……”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精致的公子呢,表哥那种始终长不大的可爱型并不在她的审美之中。
陌笺微微一礼,“在下陌笺,见过时雨姑娘。”她感觉不到对方身上有任何灵气波动,想来是一介凡人,称呼姑娘总不会错。
不得不说陌笺确实有个好皮相,总能给初见之人带来最大程度的好感。
时雨被陌笺看得脸颊一红,声音顿时低了好几个音,细若蚊蝇,“……时雨见过陌公子。”
此人样貌比那画卷上的还要好看万分呢,笑起来也好好看。
看见时雨露出如此小女儿态,时孑脸色顿时变得有些糟糕,立即吩咐她身侧的两名侍女:“时候不早,秋梅夏竹,送小雨回房歇息。”
话音刚落,就有阵阵冷风盘旋而过,时雨咳嗽声起,不得不随侍女回了屋内。
时孑转身看向陌笺,话语里带了些紧张:“……陌道友,我表妹性子单纯说话直接,若是引得道友不快,还请道友看在她体弱的份上不要介怀。”
看来时孑这做哥哥的表面严厉,实际倒是挺爱护自己表妹的。
陌笺浅浅一笑,“在下并未介怀,时道友不必在意。”
时孑仔细观察陌笺的神色,见后者确实没有不满之色,才轻吁一口气,“那就好。客房在这边,还请随我来。”
陌笺颔首:“有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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暂时在雨纷山庄寻了个落脚点后,陌笺与白瑞又外出了,或顺着官道面向朝阳而去,或循着羊肠小道面朝夕阳而回。
官道来往的人不算多,羊肠小道更是杳无人烟。她与白瑞没有使用任何灵气,学着凡人的模样在山间捕过一些野食,也掬过一些山泉,倒是与平日生活有些不一样的地方。
陌笺想,或许她该再去往凡人多的地方看看,比如距离雨纷山庄不远的那个小城池。
陌笺在雨纷山庄待的时日并不长,与山庄内的人不怎么熟悉,倒是与时常出现的时孑偶尔聊上几句。
除此之外,稍微熟悉一点的便是时孑的表妹时雨和她身边的两位侍女。
时雨性子天真单纯,秋梅夏竹沉稳少言。而胡姨三人,陌笺与他们并没什么接触,只是记得他们总是木着脸,每每遇到陌笺白瑞也是态度恭谨礼数周到,似是曾经有过良好教育。
凡世……或者说曾经的凡世,有糟糕到让这些人活不下去不得不仰仗一个少年去做劫修的地步吗?
时孑似乎很忙,陌笺每次到山庄,同山庄里的女性说话不过一会儿,便会见到时孑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即使来去匆匆,时孑也总是会细心叮嘱庄内众人对定要善待陌笺白瑞,也会命秋梅夏竹看住了时雨不要冲撞这二位客人。
时孑在忙什么?
陌笺猜,或许是因为练气初期的老妪与未能入道的凡人都没有辟谷,他要为众人准备充足且营养均衡的食物。即使有陌笺给予的灵石,只出不进也总有花光的一天,他大概是想趁兜里有灵石的时候再多赚一些。
再加上陌笺出了灵石,他偶尔还会购入一些专供修士食用的灵植灵米,让庄内人做灵食给陌笺白瑞吃。
陌笺听时孑说他现在不做劫修了。本来上次也是实在揭不开锅了才去尝试了一次,没想到第一次就遇到陌笺劫了个寂寞,时孑深深明白自己不是做劫修的料,于是选择去做了些凡人的活计。
比如陌笺刚同时雨说了会儿话,就见着时孑接了个镖师的活要押镖到邻县,叮嘱时雨早点回去便匆匆外出。
陌笺将这样的时孑看在眼里,却没有伸手的打算。
道是自己的,这样的生活没能将时孑压弯腰,陌笺不会主动摧折,也不会主动去帮扶。
其实陌笺与时雨聊的内容也不见得多有趣,陌笺对诗词歌赋向来敬而远之,时雨擅长的琴棋书画于陌笺而言也仅仅是兴致来了随便拨弄一下的解乏手段。
两人没有多少共同爱好,但对陌笺有兴趣的时雨选择了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没有共同爱好,那就想办法创造一二。
难得遇着陌笺,时雨选择抛开往日喜欢的琴棋书画,转而同陌笺东拉西扯,然后又闲聊到山庄外的人都是什么样子怎么生活的。
山庄之外的人?当然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庄内人是什么样,庄外人也就什么样。
无甚区别。
陌笺偏头,挑了个不那么容易把天聊死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知忧愁者不知凡几,忧愁困苦者亦多如牛毛。”
灵丝玉骨扇被陌笺玩出了花儿,阖起的折扇在她手上连着转了好几圈,唇角始终带着一抹浅笑。
亭内的时雨双手撑头凝望着陌笺那抹笑,辨不出那是个什么意味的笑容,欣慰?悲悯?嘲讽?愤怒?
都不是。就像是单纯为了笑而笑,没有在里头掺杂个人情感,抽离了七情六欲,不像是个人。
但这也符合对方的身份,修士。
话本里,以及时孑常说,修士大多都会摒弃七情六欲,因为他们讲一个无欲无求太上忘情,过多的牵绊只会阻碍道途。
时雨曾经想问,那时孑呢?他是否会割舍掉她,割舍掉所有牵绊,去做那永远触及不到的修士?
时雨其实明白的,她只是一介凡人,与眼前这个漂亮的温暖的平易近人的青年修士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们之间的天堑鸿沟,从一开始便存在,且会越来越大,越来越深,无法靠近,无法触及。
她体质不好,从小就孱弱到吹风就咳嗽。记事起就待在庄子里,从未见识过外面的色彩到底是泼墨山水还是浓烈油画,也没有人能为她细细描绘。
外面的大千世界,即使没能亲眼见到,时雨也觉得是那么的美好。美好到她曾一度以为庄子的外面就是饱含希望的康庄大道,只要她越过那道高高的墙,她就能获得新生。
直到时孑同她讲了庄子的血仇和外面的险恶,她才稍稍收了些心,明白外边不止有美好,还有苦痛。但她那想要走出庄子的心不曾熄灭,只是被这孱弱的身体禁锢在了这里。
世界那么大,若她没有这般体弱,或许她也能像表哥一样出去看看。
时雨不想继续看到陌笺这种为了笑而笑的神情,选择了转移话题。她将手边的糕点往陌笺方向挪了挪,这是她最喜欢的玫瑰酥,但愿陌笺也喜欢。
“陌公子,请问你和表哥是如何认识的?”
这话问得好。折扇在陌笺的掌心敲了敲,选择省去部分前因后果,只挑了一部分来说与对方听:“我与弟弟想寻一落脚处,时孑就带我们来了。”
至于旁的部分,倒是没必要告诉时雨了。时孑没有告诉时雨,恐怕是不想让她知道自己做过劫修的事。
好像没甚意思,没有话本中的跌宕起伏,平淡至极。时雨闻言,亮晶晶的眼眸好像都黯了一点。
不会一句话把天聊死的陌笺转而问时雨,“说起来,为何你们不搬到城里去?”
即使日子再难过,身为雨纷山庄少庄主的时孑情愿去尝试着做劫修,也没卖掉这个山庄,或许这山庄对他来说有不一样的意义。
可陌笺又听闻山庄当初遭过一劫,继续留在偏远城郊总有不便之处,为何时孑这样了也没想过搬去城里,那里应当会有热心的邻居与医术高明的大夫。
“因为我。”时雨垂下眼睑看上去有些落寞,“这里的汤池对我身体有益,所以我们一直居住于此。”
生来体弱的时雨本会被家境贫困的家里人丢掉,是身为远房表亲的时孑将她带了回来,特意以各种珍贵药材护着她的命,所以略有薄产的雨纷山庄才会落败得这么快。
“其实表哥以前很开朗的,遭劫后他就很少笑了,即使手刃了仇人也难得再笑一回。”
时雨提起这个就有些闷闷不乐,但也不妨碍她一直记着时孑的所有付出:“表哥本来可以去大宗门当弟子的,但我离不开汤池,无论去哪个宗门都太过遥远,我很可能死在半路上,所以最后他还是放弃了。”
宗门并非慈善之所,不会替内门弟子养闲散之人,修道又是个耗费时间精力与灵石的事情,无论进阶、恢复、购买或是维护法宝,都需要灵石,再加上庄内众人没有辟谷,全都需要吃饭。
不得已之下,时孑拿着那柄不知从哪得来的剑,选择成为一名劫修。
通过时雨的寥寥数句,陌笺很容易就脑补出一部富含凡人话本特色的修士奋斗史来,极具教育意义,还有很浓厚的激励精神。
时孑的资质悟性都算不错。陌笺听说他是木水双灵根,年仅三十有余便筑基成功,如今四十来岁已是筑基后期。筑基修士寿元三百,就连结丹都很有望。
或许这便是修道的魅力所在,修士总是会与天争与命搏,努力攀援,一路向上,再想办法证得大道。
但,无论时孑的辛酸血泪史个人奋斗史再感人再励志,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