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枉?”领头人忽然绕着小棠踱起步来,微眯着眼,细细地打量她,不一会,他猛地抽剑出鞘朝着她头部挥砍去。
小棠只觉眼前寒光一闪,尚未作出反应,顿觉发髻间一松,蓄了三年的长发如飞瀑般自肩头垂下。
领头人的剑不仅削落了她的头巾,还挑断了头巾下的束发带。
及腰的长发,有一半是黄色的,在阳光的照射下与后长出的黑发对比更加明显。这是她穿越前刚刚染的色,为了提醒自己是个现代人,一直没有将发尾的黄发剪去。
“女扮男装……你还敢说你是个宋人?”领头人逼视着她,心里其实也有些疑惑,也从未听闻夏人的头发是半黄半黑的呀!
“小的……”小棠在小心翼翼抬头的一瞬间捕捉到了他眼中疑惑,索性直视着他道,“小的的确是宋人,女扮男装是因为生计的原因,小的平日里干些收殓的营生,怕被人嫌弃是女儿身,所以……”
“行人?”
“对对对。”
领头人本来微微松动的神情又猛地一凛,“哼!夏人还真是无孔不入,派个女人到我大宋来,借着行人的身份走街串巷,更加方便行事。”
小棠几乎要冲他翻白眼。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见一味的做小伏低并不奏效,小棠便直了直身子,向那领头人道:“朗朗乾坤,天子脚下,哪有不问青红皂白上来就拿人的道理?这位军爷,细作被抓是要杀头的,空口白牙,既没有证据,军爷不要污蔑我。”
领头人朝空处啐了一口,冷笑着道:“证据?”他向着距离最近的两个士兵使了个眼色,那两人便上前要抢小棠手中的箱子。
小棠自是不让,“你们做什么?”
“你不是要证据么?你隐匿于市井中,定是收集了不少情报吧?你如今要逃,想必将这些情报都带在身上了。”领头人道。
小棠真想大骂他一声“蠢猪”!在这跟她空扯的功夫,那真的细作怕是早就逃之夭夭了。
她紧紧地拽住箱子,可怎抢得过对方两人,拉扯间箱子落了地,溅了几人一身的泥水。
箱盖落地时被跌开,露出几件衣裳,三五个颜色各异的珠子散落在其间,其中两个个头稍大的跳出箱子远远地滚开了。
领头人上前看了,一目了然,不禁满面失望,也不翻检,盯着小棠肩上的包袱说:“把包袱交出来。”
小棠自是不肯,那两个抢箱子的士兵又上前,情急之间,她瞥见从前面不远的巷子里一瘸一拐地走出一个人来。
是林琮!
“林大人!”似是见了救星,小棠高兴地振臂高喊。
这边林琮刚从巷子里走出来,一眼便瞧见一小队禁军,心中正疑惑,又看见从人墙里踮起脚尖唤他的小棠,疑惑更甚。
小棠又接连喊了他两声,怎奈他腿伤未愈,前行的速度有些慢,在心急的小棠眼里堪比蜗牛。
那领头人眼尖,林琮还未走近,他就迎了上去,熟稔地招呼道:“林大人,许久未见,腿伤可好些了?”
林琮微微笑了下,也不多客套,直接答道:“已无大碍,至多三个月应就痊愈了。”
闻言,领头人爽朗地笑了,“那就好!我们夏侯指挥使总是念叨您的伤呢!”
“这点伤也劳得他三番五次来信相询,我已经告诉他无碍了,他总不信,今日见了你也好,回去可告诉他,让他安心了。”林琮颇为无奈地道。
领头人又哈哈大笑了两声,随即应道:“好咧!林大人和我们夏侯指挥使那是打小的情分,亲如兄弟,这种过命的交情真是令我等羡慕!噢,大人怎会到这里来?天寒地冻,大人毕竟有伤在身,怎么也不带随从?”
“放心。只是来找一个从前替衙门做过事的仵作,衙门里的捕头随我来的,方才我们分开寻访了。”林琮道,这才看向一旁心绪焦急的小棠,问那领头人,“许都头,这是?”
小棠对北宋的兵制不甚了解,隐约知道禁军以百人为一都,统兵官则称为都头,想来此人便是个掌管百人队伍的小头目了。
许都头见小棠和林琮认识,对她的疑心便淡了许多,再看她的眼神也和缓了,向着林琮解释道:“噢,大人,想来大人也听闻了年前禁中秘阁丢失了几封前些年辽国呈递给我朝的国书。虽然不知他们意欲何为,但好在书信被追回了,这贼人竟就是在秘阁供职的低级官员!哼!还真是防不胜防……”说到这,他有意无意地瞟了下小棠,继续道,“官家大怒,命我们天武军追查藏匿的夏、辽细作,为此,兄弟们连年都没好生过得,这倒罢了,只是这些细作探子太过狡猾,有些又非常硬气,被查了不是当即自尽便是打死也不招,他们又都是单向单线联系,只能上家联系下家,下家绝不能自作主张联系上家,各自又不知晓彼此身份,所以断了好些线。所幸我们查的这条线还算顺利,这些人落在我们夏侯指挥使的手里哪里能招架得住?我们在京中顺藤摸瓜抓了几个夏的细作,最后一个是个走街串巷的卖药人,他的下家竟就藏在酸枣县中!他答应配合我们引出他的下家,那下家也上了钩,可是就方才……唉……接头的时候那人察觉到了异样,竟让他逃了……”
说到此处,许都头自是万分懊恼,也难怪,关键的时候也就差了一点,现在既惊动了他,再想抓到也就难了,这条线自此算是断了。他继续道:“我们追到这里,恰好看见这个女人……噢,小娘子,嗯……装扮有些怪异,又带着行李,就起了误会,没想到是大人的相熟之人,既如此,是我们误会了。”
林琮听着许都头的话,锐利如刃的视线却停在狼狈万分的小棠身上,小棠如今视他为救星,完全忘了先前两次的不愉快,满面堆笑地看着他,眸中闪着恳切期盼的光芒。
良久,在小棠诚意十足的注视下,林琮开了口,“许都头是真的误会了,我们并不相熟。”
“你!”小棠满面的笑登时僵住,几乎气结。
许都头也愣住,他本听林琮说“真的误会了”,便以为这是在替她证清白,忙要向她道歉,未料还有下一句,一时有些摸不清状况。
“林琮!”小棠急道,“你见过我两次,回县衙一定查了籍册,也一定让人调查了我的行踪。你知道我不是什么细作!你为什么不肯替我作证?”
“这……”许都头两下里看了又看,不知为何觉得林琮被一个女子指着鼻子逼问的场面甚是诡异,对,诡异……
想这林琮在京城可是多炙手可热的人物啊!少年英豪,如霁月清风,勇武并非草莽,清贵不沾酸腐,文武相济,光芒几可遮云闭月。当年进士及第,多少门阀士族争相榜下捉婿,又有多少宗室贵女引颈为盼,其时不过十九岁尔。
这样一个人物,现在竟……
林琮并不理会小棠的责问,只问许都头道:“你们可曾与那逃脱的细作照过面?”
“不曾,我们藏在暗处,远远瞧见一个身影,动作极快,他不知怎的就发现不对劲,之后即刻逃了。”
“既然事先的安排没有问题,他也如约去接头了,那就是他觉察到了你们的存在,之后又能及时逃脱,连样子都没被你们瞧清楚,可见此人功夫极好,尤其是轻功。可是她……”林琮指着小棠道,“她是不会武功的,所以,你们要找的细作并不是她。”
小棠大大地吁了口气,忙换了副脸,连连点头,喜笑颜开地道:“对对对……大人您真英明!简直就是皋陶再世,狄公附体……”
许都头略一沉吟,知道确是这个理,方才事出紧急,见她装束奇怪又行事鬼祟,也未多想便将她拦下盘问,现在看来那人的确不是她,只是这个女子哪哪儿瞧着都怪异得很,涎皮赖脸,翻脸比翻书还快,哪里有正常女子持重端庄的样子?对待林琮竟然毫无尊重敬畏之心,也不知以他的性子是怎么忍受得了她的。
想到这,他微一挑眉,向着小棠拱手道:“如此看来的确是我们误会了小娘子,在下向你赔罪。”
语气生硬,面露鄙薄,毫无诚意。不过小棠无意计较,也没有这个实力去计较,依旧笑着还了一礼,便蹲下身去收拾箱子。
只听许都头又对林琮说:“林大人,人跑了,我们还要到别处去搜寻,此番前来未到县衙拜会,还请大人见谅。”
“军务为要,你我之间何须如此?”林琮道。
两下道别,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很快远去。
小棠这才起身,真心诚意地向林琮道谢:“多谢大人出手相救。”
林琮的视线在她蓬松的长发上稍作停留,转而冷声道:“你不必谢我,我只说你不是他们要找的细作,但这不代表你就不是细作又或者其他别有用心的什么人。我的确看过籍册,你在本县住满一年后取得了户籍,可在那之前你是以流民的身份暂留本县。那我问你,你是从何处来的流民?”
何处来的流民?扬州?九百余年以后?
小棠一时无从回答。当初她也曾想过冒用别人的身份在这里生活下去,可是她又不想做别人,怕当别人当久了会忘记自己是谁,所以索性报了个流民的身份,恰巧去县衙登记时是个年老昏聩的书吏给她作录,两人比划了半日仍旧是各说各话,是以让她轻易过了关,不想这个未填上的坑却在这里等着她。
至此,面对林琮的质疑,小棠再也提不起精神来虚与应对。冬日里天本就黑得早,眼见还要下雨,更是阴沉得紧,彻骨的寒气自周围侵袭而来,她不禁拢了拢披衣,目色黯然地道:“我从很远的地方来,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觉醒来就在这里了。但是林大人,我绝不是什么细作,也不是你所说的别有用心的什么人。”
她的话林琮一个字也不信,可是她的眼睛澄澈无比,装不下任何谎言与欺诈,此时似乎又被一层淡淡的哀伤笼罩,同先前一会怒一会喜的模样大相径庭。他转而看向箱子里被溅了泥水的衣裳,不再逼问,“你这是要走?”
“走?”小棠苦笑着,“走到哪里去?我赁的房子到期了,现在无处可去。”
林琮不语,视线被那颗颗珠子吸引住,不由想起在他姨母家发生的事情。她似乎对这些珠子情有独钟……
再看她时,却发现她眼中那抹黯淡不见了,不过一瞬便又现出神采来,还夹杂着一丝……讨好……
果然,只听她小心试探道:“大人,您是咱酸枣县的父母官,想来不会见死不救吧?县衙那么大,您能否收留我几日,就几日,等我朋友回来,我就有地方住了。”说着她将不远处的香阁指给他看。
“抱歉,县衙并无空屋。”
小棠本也没抱什么希望,不过作最后一试而已。她抿了抿唇,复蹲下去捡拾混在泥水里的珠子,每捡一颗就直接在自己身上擦一下,再放入箱中。
林琮不再停留,转身离开,衣服的下摆在小棠的视线里晃动了几下就不见了。
“那个……”
又听到他的声音,小棠欣喜地抬头,只见他站在距离自己不到一丈远的地方,脚尖踩在方才滚落的橙红色玛瑙珠子上。
“那个……”林琮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你或许可以到安济坊去看看。”说完,他将脚下那颗珠子踢到她手边,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棠定定地望着他一瘸一拐的身影,陡然被呼号的寒风吹得浑身一凛。
死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