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时臻睁开眼时,就见暮色里少女正俯身照料一株病弱的叶苗。
暖黄的光晕温柔地勾勒她的轮廓,几缕青丝垂落,缱绻于莹白的脸颊。
那捧着水壶专注的模样,仿佛浇水的不是寻常花草,而在呵护着什么稀世珍宝。
沈时臻难得有些恍惚。
这已不是第一次见她浇灌这株病秧。
她似乎极为爱惜,然而明明日日照料,那叶片却总蔫头耷脑。如今竟舍得用她千辛万苦采摘的灵草来浇灌?
沈时臻素来惜字如金,从不为外物驻目片刻,但今日,不知为何,他竟是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这株叶苗……”
词穷的剑尊尚不知自己该如何措辞,就见少女的身形一僵。
“是娘亲留下的……”
那微微抿着的红唇似在强忍着情绪,长睫如羽扇般缓缓垂下,将她眼中的神色尽数遮掩。
但沈时臻仍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整个人的情绪瞬间低落了下去,仿佛被一层浓重的阴霾所笼罩。
“今年花期已过,它却连一朵花都没有开……还一日比一日憔悴……”
槿莺悄悄掐着掌心,硬是逼出两滴泪来,实则内心正忐忑不安着。
花盆里蔫巴巴的,正是她的本体。
每日待天命之子外出后,她都要将花盆移到透光最好的位置,盼着它多多吸取日月精华,随后便偷偷将采来的灵草研磨成浆,混着叶尖未晞的晨露,细细浇在花盆的土壤里。
前段时间,她伤势好不容易有了些许好转,可没想到最近为了寻觅天命之子,又耗尽了妖力,这才导致叶子再度枯萎了回去。
所以方才,蹭完天命之子的气运后,她心急如焚地地给叶苗浇灵水,没想到……闭眸疗伤的天命之子竟突然睁开了眼。
被抓包的槿莺借着拭泪的动作偷瞄沈时臻,生怕修为远高于自己的天命之子会瞧出些什么端倪。
少女说到最后,声音已有了明显的哽咽,像是在拼命克制却又难以抑制自己的伤心,眼眶中盈盈泪水几欲夺眶而出。
“仙长,我……真的真的好想娘亲……您说,它是不是已经被我养死了……是不是哪怕我用灵草浇它,也没办法救活它了……”
沈时臻曾亲手剜去自己的七情六欲。
修行之人需斩断尘缘,摒弃亲情人伦,唯有做到断情绝爱,方证大道。
儿时对母亲的零星记忆,也早被岁月碾作齑粉,散落在求道途中的万丈深渊里。
但许是,那缕他亲手剥离的分身阴差阳错地归位,他竟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言语不慎,触动了少女思念起了母亲。
不该多言的……
沈时臻并不会安慰人。
按照他往日的行事风格,理应只是淡淡地说一声 “抱歉”。
随后,便再无他言。
可此刻,他身上伤势未好,却下了床。
“不会死的。”
微微蹙起的眉宇以极其细微、几不可查的幅度缓缓舒展了开来。
他生涩地出言安慰,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指萦绕着一层温润的光晕。
这个向来杀伐决断的剑尊,此刻素来执剑的手却悬在枯叶上方,小心得近乎笨拙。
就在他轻轻拂过萎黄的叶缘时,原本还萎靡的叶苗忽地一颤,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舒展开来。
叶脉间流光游走,顷刻间便翠绿欲滴。
沈时臻向来厌烦这些琐碎情长,更不曾为凡尘草木费过心思。可此刻,看着少女低垂的睫羽上还挂着未落的泪珠,心头那点情绪不知怎的,就化作了指尖一缕灵力。
他把人惹哭了,那便理应要将她哄好。
如墨的长发肆意垂落,点点光斑洒落在他眉目疏淡的侧脸上。
鼻梁如玉山峻挺,面庞明澈依旧,偏生眼底漾着罕见的柔色,如寒潭化春水,随着指尖灵流无声地漫溢。
“唔……”
被他的手温柔抚过,槿莺的身体猛地一颤。
那灵力如暖泉沁入叶脉,所过之处激起细密战栗,竟让她的妖丹都跟着发烫。
绯色自耳尖一路蔓延至脖颈,她整个人腾地红了!
他……他摸我!!!
目光掠过重焕生机的叶苗,转而落在少女身上,却见少女非但未露欢颜,反倒面若灼霞,连纤细的颈子都漫上一层薄绯。
那艳色太盛,几乎要融进窗外的晚照里,沈时臻面上依旧是那副疏冷的模样,却轻声出言询问。
“姑娘,可是不适?”
“没、没有”
像是被这突然的关切惊到,槿莺如惊雀般后退半步,结结巴巴地回应:“是太……太欢喜了!”
话语间,她似是怕天命之子误会自己的感激之意不够诚挚,又赶忙俯身行礼:“谢仙长恩典!”
而下一瞬,瞧见对方有所动作,她几乎本能地、鬼使神差地捉住那只欲收的手腕。
直到触到那微凉的肌肤,她才惊觉失态,但还是硬着头皮小声道:“仙长……再摸摸它好不好?您一离开,它就没精神了……”
她眼巴巴地望着他:“它好像……特别喜欢您碰它……”
掌心滚烫的温度烙在肌肤上,让沈时臻罕见地晃了神。
他本该立即抽手,却在抬眼间撞进那双湿漉漉的杏眼。
那里面盛着的期待太过明亮,他终是垂眸,修长的手指再度落在那青翠叶脉上。
这次未渡灵力,只是以剑茧轻抚叶缘,却见叶尖忽地缠上他的手指,亲昵地蹭过骨节。
沈时臻眸光微动。
这般灵性,绝非他方才那点灵力所能点化。
叶苗突然抖了抖。
指腹下的叶脉传来细微颤动,倒像是……在回应他的触碰。
槿莺耳尖红得滴血。
那带着薄茧的指腹每掠过一片嫩叶,都似直接抚过她的腰肢。
她强忍着战栗,心里却早已欣喜若狂:这般亲近,定能蹭足气运!
不知为何,槿莺突然想到,灵智初绽那日,也曾有人这般抚过她的嫩枝。
那双手比眼前这双更柔软,却带着草药的清苦。
而今借了李莹的皮囊,看到的那些记忆里,也总是有一双温柔的手,为女童绾发时拂过耳畔,夜里掖被角时擦过脸颊。
奇怪的是,此刻天命之子的手骨节分明,剑茧粗粝,与记忆中任何一双手都不同,却莫名其妙地在她脑海里冒出了这些温柔的身影。
“此为何花?”
槿莺倏然回神,眉眼弯弯地笑道:“仙长不妨猜猜看?”
沈时臻神色依旧清冷:“我素来不识草木。仅凭此苗,实难分辨。”
“那……”槿莺眼珠儿一转,俏皮道,“我先保密!待它开花时,仙长再猜猜。”
“……好。”
话音未落,沈时臻自己先怔住了。
他分明不日就要启程,为何会如此轻易地应下这般无谓的约定?
清雅的面容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错愕,正欲改口时,门外猛地传来一阵急促且声声催人的敲门声。
槿莺刚一打开门,便见李全贵夫妇连滚带爬地扑进来,额头将地面磕得砰砰作响:“仙、仙长恕罪!小民有眼无珠,竟不知真仙驾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