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点名的晏清虚虚一拜,唇畔噙着温和的笑意,隐隐出现两个梨涡恍若盛着蜜糖:“父神。”
“女儿以为少司命实乃一派胡言,”晏清瞥向跪地的少年,唇畔的笑意恍若化作讥讽,“想必是近些日子神罚使大人斩邪除恶,惹得某些人眼红罢了。”
“你!”少司命闻言猛然抬头,原是生得一张温润如玉的面庞。可惜一双好看的杏眼此时正对着天女殿下怒目圆睁,满是愤恨。
“‘惩凶判恶、廉正公允’乃神罚使本职罢了,殿下过誉。”沉沉的声音适时响起,隐约还可以咬中了“本职”二字。晏清忽觉后颈蓦地攀上了一道目光——
沈燎?!他怎么还没走?
“啧啧,这只银毛大狗听到殿下夸他又暗爽了~暗爽哥——”灵鉴在晏清识海里炸了一个五彩的烟花。
天君的声音从高处碾下,众人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管命线乃大司命天职,”短暂停顿片刻后似乎夹杂着一声叹息,“元昭。莫要越界。”
少司命元昭,字清知。执掌人间子嗣和儿童命运之神,协助大司命晏熹禾一同执掌三界生灵命运线。
天君态度已经很明确了,晏清本以为天君连名带姓的叹息足以让元清知这只吃了秤砣的王八知难而退,哪知他开口就是王炸:
“天君在上,小神所言句句属实——陵阳百姓命运线本为‘身患疫病,天女拯救’,为何现在陵阳城中仍无半分疫病侵袭迹象?”
“还请天君允许小神明察!”
晏清:“!!!”
这混账少司命是准备在天君把天君底裤揭开不成?
晏熹禾在司命殿里写下天女的第三句判词:“陵阳救疫”,她还没来得及查探,但少司命所言……连这句判词的命运线都出现问题了吗?
她心里已然百转了千回思绪,面上却不显:“司命殿好歹也是神界三司之首,何时已经没落到需要少司命来父神跟前求职要务的地步了?莫不是大司命殿下又偷懒在瑶池钓锦鲤?”
晏熹禾决定暂且牺牲自己的名节,只求少司命能听懂她话里的奚落和嘲讽滚回司命殿不淌这浑水。
可惜大司命向来求中得下。
“小神不求神史载名,但求无愧于心。判词皆可篡,司命笔难欺。司命殿向来秉承的职责,还请天君成全!”
少司命一袭银白的袍子简单却整洁,他跪在殿内脊背挺直身躯板正,话语字字坚决。整个人明明轴得似一团硬冷的铁,却偏偏比在场所有人都有着足够刺破肮脏污浊的勇气。
判词可篡,命笔难欺。这是她教他的理。
晏清蓦地惊觉这个素来只会跟在她身后处理琐事的少年已然成长得足够独当一面,不但可以在无数次她偷懒时接手烂摊子,甚至还可以一个人靠着那份孤勇的稚拙撑起整个司命殿的尊严。
元昭,元清知。昭条明理,清笔知情。
他素来执拗甚至称得上愚钝,但从未对不起自己的名字和成神的良心。
无极殿一时间陷入了诡异的寂静,晏清咬牙跪下终于决定再救这蠢货一次:“父神在上。少司命既有如此坚定的说辞不如让女儿陪他一同前往,看看陵阳城里的命线究竟是司命殿的工作失职,还是少司命的愚钝无知。”
沈燎见状也请命:“臣愿一同前往。判明因果,督促殿下尽全职责。”
“天女殿下何故一再贬低我司命殿?都说天女心怀苍生众生平等,原也不过如此。”少司命气道。
晏清:“......”
沈燎冷笑,旋即反唇相讥:“司命殿的神界礼仪到也不过如此。”
晏清:“......”
灵鉴在晏清的识海里早已化作一个笑得满地打滚的小人,它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块手帕矫揉造作地擦着眼角不存在的泪:
“论——为神界何狗咬狗受伤的永远只有大司命!?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少司命这蠢驴哪里能想到天女殿下竟是他盼星星盼月亮都盼不到的大司命本人?”
“清儿,务必把陵阳疫病一事调查分明。也好还司命殿一个公道。”天君的声音夹着威压,语调却像在刻意地引导,“烬隐不必去陵阳。神罚使另有要务。”
“臣谨遵天君懿旨。”
*
在沈燎拽着灵鉴威逼加利诱双管齐下命时,浑然不觉的司命二人已然到了陵阳。
此处不似西岐山脉的巍峨绵延,陵阳小城环水,恰逢晨雾初散之际,晨曦中的玉砚江泛起粼粼波光,将陵阳城揽作了怀中的一颗明珠。
城中有几户人家门前染着靛蓝色染料的布匹在风里招展,滴落的水珠坠入江面,惊散了一尾红鲤。
若说神界乃圣洁清幽之地,则人间必为烟火氤氲之乡。
“天女殿下,你不妨告诉小神此处可曾有半分疫病侵袭的迹象?”少司命生得一副少年模样,他一双杏眼的眼尾稍长说不上标准,闭眼垂落的眼尾显得无辜,睁眼看人时更平添几分稚气:
“既无证据,你又为何在天君面前平白污蔑我司命殿的清白?”
晏清微不可查地叹气,舌尖抵住上颚诡异地僵持片刻,终于是把卡在喉咙的话咽了回去。她只感觉自己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这一根筋的倒霉孩子哪里能理解天道幕后这么多的弯弯绕绕呢?
她此番举动在少司命眼里便完全换了一番意味,少年只觉得他出言相问但天女完全不答,甚至还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看都不看他一眼!他气道:
“是堂堂天女又如何,不过如此。”
晏清咬牙:“元昭,你莫要得寸进尺。”
晏熹禾本人说话有一个很明显的特点:她的语调通常会比正常语调低上半分,比如疑问句到了她口中就像是尾音带着钩子的陈述句,而普通的陈述经由她唇齿后尾音宛若都被削成了向下的冰棱。
元昭忽地一顿……为何他感觉天女的这句话莫名带着几分诡异的熟悉?
简直和他那个隔三差五就偷懒摸鱼的师父如出一辙!
元昭只觉自己约摸是在青天白日撞了鬼,怎么会在这个多次出言污蔑司命殿的天女身上看见自己师父的影子?
“殿、殿下莫要妄语!”元昭对自己的察觉表示惊恐,忙错开晏清的目光背过身去了。
晏清明白元昭所觉,睨着他的背影冷笑:“少司命既敢如此妄为本殿作何不敢妄语?命运线作何显示?给本殿调出来查。”
元昭分明该极其抗拒这天女的要求,谁知此话一出他竟然鬼使神差的照做——那副躯体瞬间超脱自己意识控制,像是被这声音支使了成千上万次一般熟稔地按部就班。
直到他亲手翻开天命篆才惊觉不对,遂气急败坏:“天女殿下有求于人就如此这般态度!”
晏清茶色的琉璃眸子直勾勾盯着他,简洁的一个字,语气不容置喙:“查。”
少司命身体的本能驱使再度先于意识做出反应,晏清话落他已经捏住一根命运线:“……”
这天女修的蛊术不成?!
他看着手中的命运线静默片刻,旋即不情不愿道:“钱业,陵阳城主……永昌九年五月廿二,陵阳疫病,幸得天女所救。”
元昭指尖抚过命运红绸:“现下是人间永昌九年,五月十九。”
也就是说三天之后,城主钱业会害病。
“确定钱业是最早害病的人吗?”
“殿下这般不信任天命篆,不如小神把命笔递给您写?”
元昭的眉齐整修长,斜斜飞入鬓角。此刻眉心蹙起,那双看向晏清的杏眼双眼皮越到眼角处开得越大,睁眼时的目光即使生气也带着天真的稚气。
晏清本想刺他一句,看见这双眸子突然气莫名消了大半——左右不过是个孩子罢了。
神明飞升后样貌不会再改变,她早在少司命来司命殿报道的第一天就把他当个半大孩子看。元昭估计是某个修真世家的后人,初来的模样左右不过十七八岁,晏清方才的火气也是担心他那轴得险些丧命的性子。
未出口的话打着转儿变成了挂于唇角眉梢的笑意:“少司命大人还是留着自己慢慢写吧。”
孩子还小。正是干活的好年纪。
元昭:“……”
“再查,把接着的患病日期告诉本殿。”
元昭瞪着晏清不情不愿:“汪雪,陵阳城主夫人,五月甘三患病。”
“李佳,城主夫人陪嫁丫鬟,五月甘四——”
“先不查了,”晏清看着突然笑道,“换身行头吧少司命大人,你准备以神明下凡微服私访的名义去城主家吗。”
元昭:“……?”
如果说之前只是诡异地在天女身上觉察大司命的影子,那么现在晏清刻意逗他的模样简直让元昭惊恐:这世上为何会有五官完全不同,神情和语调却近乎雷同的两个人?
轮回晷坏了不成?
元昭沉默着换了装束,暗下决心离这位诡异的“天女殿下”远一点。
两人换上药修的素色长衫,晏清堪堪在腰间束了个腰封,抬手轻轻叩响了城主府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