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已经聚集了很多人。
年轻的男女、带着孩童的一家三口、耄耋之年的独行老人、相互搀扶的老夫老妻,似乎都将一整年的心愿寄托在了这只小小的孔明灯上。
一整年的辛苦耕织,一整年的兢兢业业,顺心的不顺心的事情,在这一刻似乎都可以得到多多少少得到些慰藉。
谢安白没有亲手放过孔明灯,小时候见过爹娘放灯,见过兄长和嫂嫂放灯,后来也见过村民在村里的小溪旁放灯,却从来没想过自己放飞一盏孔明灯,在上面写下自己的心愿。
谢安白出神的片刻,黎瑛雪已经买来了孔明灯。
这是谢安白见过的最大的孔明灯,红彤彤的,甚是喜庆。
在黎瑛雪的指导下,谢安白学着撑开纸灯,待黎瑛雪点好火之后,用四根手指轻轻捏着孔明灯的两角。
“诺,给你。”黎瑛雪用一只手捉住孔明灯,另一只手递过来一只笔,笔尖蘸着金色的墨水,“把愿望写上去,神仙看到了,会帮你实现的。”
谢安白不信神佛,这些话术她一概认为是哄小孩的把戏,可此时面对黎瑛雪递过来的毛笔,谢安白还是伸手接了过来,在孔明灯上写下了一行字——愿予珏平步青云,一世顺遂。
写完之后,谢安白将笔递还给黎瑛雪,待黎瑛雪也写下心愿后,二人慢慢松开手,目送着载着她们美好愿望的孔明灯,缓缓飘向空中。
“小安,你的心愿是什么?”待那只巨大通红的孔明灯再也看不见了,黎瑛雪偏头好奇地问道。
“我当然是希望武举夺魁了。”谢安白这话倒也不算信口胡诌,她考武举原本也是为了护黎瑛雪平安。
黎瑛雪没去计较谢安白话中真伪,只惊讶道:“你要去考武举?”
“是啊。”谢安白理所当然地应道,“回京这么久了,总得给自己寻个差事,不然整天无所事事,甚是无聊。”谢安白说得轻松,言语间也毫无破绽,仿佛她真的只是突然想入朝谋个一官半职。
黎瑛雪却丝毫不信她的这番说辞,只觉得她一心想与陈浠和他身后那深不见底的势力再斗上一斗,不由得开口劝道:“小安,京城这池水不比江湖,暗潮汹涌,深不见底。朝堂之上,几乎人人都在勾心斗角,你不该卷进来的。”
不比江湖?谢安白在心里冷笑了一声,江湖之中,勾心斗角之事还少吗?
但面上,谢安白只是爽朗一笑:“既如此,那可要劳烦郎中多多关照在下了。对了姐姐,你刚刚许了什么愿望?”谢安白不想在如此愉快气氛中提起那些糟心事,抓住机会岔开了话题。
被谢安白一打岔,黎瑛雪也不想再继续说下去,顺着谢安白的话回答道:“过去很多年,我一直都只有一个心愿,今年这愿望总算是彻底实现了,所以我许了一个别的心愿——肃清朝野。”
如此清明的心愿,也只有黎瑛雪这样的人会真心实意地在新年将至时许下。
谢安白很是理解地点点头,随口追问了一句:“你前些年的心愿是什么?”
“再次见到你。”黎瑛雪看着谢安白,认真说道。
谢安白整个人在原地凝固了一瞬,随即转过头,不去面对黎瑛雪的目光,用脚尖踢着河边的小石子,轻声说道:“前年在郾城,我们见过……”
黎瑛雪的目光依旧凝聚在谢安白身上,声音里带着笑意:“我那时以为,天上的神仙终于给了我回应,兴奋地想要还愿,可招安清风寨之后我才知道,神仙们只是跟我开了个玩笑,我只好又许愿两年。”
说到这里,黎瑛雪顿了一下,迈步走到谢安白面前,双手捧起谢安白的脸:“小安,这一次,他们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对不对,我还会再寻不到你吗?”说到最后,黎瑛雪的声音里隐隐染了点哭腔。
谢安白被迫目视着黎瑛雪,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只觉得在这样的氛围之中,她不该扫黎瑛雪的兴。思忖片刻后,谢安白露出一个无懈可击的笑容:“姐姐不会再寻不到我了。”
谢安白并不喜欢说谎,可是这些年她说过的谎言已经几乎和真话一样多了,并不差这一句两句。况且,若是这谎言能让黎瑛雪开心一段时日,总比让她从今日就开始悲戚好些。至少,在京城这场动乱平息之前,她不会突然消失。
听到谢安白的承诺,黎瑛雪松了口气,加速的脉搏也渐渐平息下来。
谢安白抬头望向天空,满天繁星,夜色柔美。
黎瑛雪同谢安白在河边坐了许久,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近些年的经历,直到寒气袭来,人群散去,二人才终于起身往家的方向走去。
谢安白回府时,几乎已经到了宵禁的时辰。
躺在床榻上,谢安白辗转反侧。坐在河边时,黎瑛雪同她讲了许多从初入官场到独当一面之间遇到的奇闻逸事、艰难险阻以及如何逢凶化吉。其中九成以上谢安白都很清楚,柳妤的那张情报网,很长一段时间打探的全是黎瑛雪的事。
京城的事情,谢安白鞭长莫及,只能简单帮衬一二,偶尔想法子给黎瑛雪送些情报。但在京外,若黎瑛雪遭遇危机,谢安白便立刻出手化解,只不过她总隐匿在旁,除了郾城那次她不得已以身入局。
黎瑛雪奉命清剿清风寨时,柳妤并不在郾城,谢安白只好亲自去博取鲁显的信任,找准时机,劝其投降官府。鲁显被黎瑛雪包围时,她担心其作困兽之斗,破釜沉舟之下伤及黎瑛雪,便出手将其救走顺势取得他的信任。后来萧逸不知死活的挑衅,让鲁显对她更加感恩戴德,这才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成功招安了让官府头疼多年的清风寨。
只是谢安白没想到,她的易容术和装扮,在黎瑛雪面前皆是毫无意义的伪装,黎瑛雪一眼便认出了她。
后来在浙水,她本以为自己并不会与黎瑛雪照面,也怀着对自己精进了两年的易容术的自信,再次亲自出手帮黎瑛雪化解灾情,却不曾想黎瑛雪依旧认出了她。
再后来的守城之战,在黎瑛雪面前,她确实没有继续易容的必要了,但她并不想让太多无关的人得见她的真容。
现在的谢安白早就丢失了姓名,丢失了容颜,每天用不同的身份不同的脸,在青天白日下的阴影里,如同厉鬼一般飘荡。她本不该再有凡人的七情六欲,可她终究还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凡人。
如今,黎瑛雪认出了她,谢玄也认出了她,他们都想将她拉回她原本的人生轨迹上,可是一身污点的人,又怎么能做回纯洁天真的女孩。
新年将至,锣鼓喧嚣,似乎每一个人都可以平等地享受这场热闹的盛宴,没有人会去计较她曾经对不起过什么人。谢安白也想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过下去,就当那些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可她做不到。
晏清山庄里,师娘言传身教,教她武功也教她念书。薛轻钦收她作关门徒子,在她身上寄托了振兴山庄的希冀,期盼着她成为成熟的,能够独当一面的下一任掌门。
可谢安白那时年少,总带着些孩童淘气的心性,时常偷偷进山打猎,下河摸鱼,甚至会跑到隔壁莫林山庄寻奚芫一同玩耍。有时完不成功课,薛轻钦会罚她抄写古籍,但大多时候,薛轻钦对她的淘气十分宽容。
本以为日子可以就这样无忧无虑地过下去,与同门一起长大,隔三差五同家人通信,兄长和父母逢年过节还会来探望一二。却不曾想,那个初夏的午后,当她同往常一样带着战利品回到山庄时,等待她的却是师娘出事的消息。
薛轻钦被一块白布掩着,尸首横陈院中,她甚至没来得及看真切,对眼前的情形一头雾水,往日交好的同门就都围了上来,指着她的鼻子讨伐。
谢安白只觉得脑中一阵轰鸣,耳畔只剩断断续续的“嗡嗡”声,周遭的一切都从眼前消失了,唯有薛钦轻的尸体扎眼地摆在那里。
那是师娘吗?谢安白大脑一片空白,实在无法将这块沉闷的白布和英明神武,虚怀若谷的薛轻钦联系在一起。
直到她被推倒在地,浑身上下都遭到拳打脚踢,谢安白才重新触到世界。她强忍着热辣辣的疼痛连滚带爬地朝薛轻钦扑过去,却怎样都靠近不了。直到薛轻钦的师妹武泫茵走出来,喝退了人群,她才得见天日。
“欺师灭祖的败类!”
“白眼狼!”
“简直是晏清山庄的耻辱!”
“师娘哪点对不起你,你要这样暗害于她!”
“吃里扒外的混蛋,和颜孟穿一条裤子!”
“你怎么还敢回来!”
人群虽然退开了,但一句句责骂的话语依旧追着谢安白撕咬上来。
谢安白狼狈地跪在地上,听着接连不断的指责,下意识想要解释,却被武泫茵抬手制止了。
武泫茵凉凉地扫了她一眼,吩咐将薛轻钦的尸首带进去,拂袖而去。
直到下山,谢安白都只囫囵听说了个大概。
谢安白进山时,颜孟给薛轻钦送了信。信上是谢安白的笔迹,是一封求救信。薛轻钦心急如焚地四处寻找,却遍寻不得。只好按着要求只身前去,这才踏进了颜孟早就设下的圈套。
薛轻钦的尸体被送回来时,晏清山庄的徒子们皆以为谢安白也一同遇害,正待哭悼这位小师妹时,却看见谢安白毫发无伤地拎着一只灰兔回来了。徒子们顿时恍然大悟,认定谢安白和颜孟串通一气,联手害死薛轻钦。
如果不是武泫茵阻拦,谢安白此时恐怕早已被碎尸万段。
有好几次,谢安白都想要开口为自己辩驳,想告诉众人她从未与颜孟串通。可若非她贪玩乱跑,也不会给有心人可乘之机。巨浪般的愧疚感裹挟着谢安白,十二岁的少年终究没能留下半分解释。
那夜,武泫茵唤她入房,让她跪在薛轻钦的灵位前,冷声道:“我不管是不是你,也不管为什么,但你是轻钦最爱重的徒儿,我不动你,你且下山去吧。”
下山的那日,柳妤追上来同她一起下了山,告诉她是武泫茵的吩咐。
尽管谢安白未曾串通颜孟,但她始终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师娘。若非她淘气不在山庄,薛轻钦那日也不会听信虚言妄语,落到那般境地。
可颜孟为何知晓她那日不在山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