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阴云密布,状似要落雨。
案情的发展已经完全超出了谢安白的掌控,连同奚芫的命运一起,走向了一个未知的方向。
谢安白甚至有些担心吕辙。虽说吕家曾救驾有功,但谁也说不准陈浠会不会狗急跳墙,铤而走险。她实在不想看到又一位正直的清官死于奸人的暗箭之下。
正当谢安白和柳妤探讨下一步的查探计划时,一封密信被送进了红莲楼,送到了柳妤手上。短短四个字让柳妤瞠目结舌。
陈韫死了。
陈韫这样的结局并没有让谢安白感到畅快,反而无端起了些悲天悯人的同情。
“虎毒不食子啊。”谢安白的眉头皱成一团。
“毕竟是养子。”柳妤只惊诧了一瞬,便立刻恢复了心如止水的模样。
许是谢安白也觉得自己的同情太没来由,跟着点了点头:“也是。陈韫作恶多端,还敢对黎瑛雪下手,落这么个下场倒也是罪有应得。”
话虽如此,谢安白还是忍不住瞟了那张字条两眼,或许从他在弄堂里被抱走的那一刻起,一生的悲剧便已经注定。他这个养子对陈浠而言,可能一开始就是一颗随时可以抛弃的棋子罢了。
陈韫对陈浠的依顺孝敬,并没有换来陈浠高看他一眼,有的只是日日苛责,乃至猜疑。陈韫挂着养子的名头,没有做成陈浠的心腹,最终也不过是一条摇尾乞怜的走狗。
“陈韫一死,陈浠就可以把所有的罪名都推卸到他身上,到时候顶多被治一个教子不严的罪,不痛不痒。”柳妤的话把谢安白的思绪从莫名其妙的伤春悲秋中拉扯出来。
这老东西,真打得一手好算盘。
“如今我们没有证据,若陈浠有心栽赃,我们也束手无策。”柳妤沮丧地说道。
这次过后,陈浠若再想下手只会慎之又慎,再想查到他作祟的蛛丝马迹,恐怕难上加难。
谢安白和柳妤正面对面唉声叹气,门忽然被敲响了。
“楼主,门口有位自称谢瑛的女子求见,我们不识得,她说您认识她,只用报名字就可以。”前来禀报的侍女显然摸不着头脑,有资格直接面见柳妤的人她基本都见过,从未听闻有一个叫谢瑛的。
柳妤和谢安白却在听到名字的瞬间就反应过来,一个强忍着笑意,另一个的脸涨得通红。
“请她上来吧。”柳妤憋着笑吩咐道。
待侍女走后,柳妤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谢瑛!小安,郎中也是受了你的教啊!”柳妤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弯下腰紧紧捂住肚子,刚刚的忧愁霎时间烟消云散。
见柳妤笑得完全没有了样子,谢安白恼羞成怒,回击的声音却嘟嘟囔囔:“有那么好笑吗?这名字,也挺不错的啊。”
“好名字,好名字!”柳妤笑得停不下来,抽空给谢安白竖了一根拇指。
不多时,那自称“谢瑛”的女子走了上来。听到敲门声响起,柳妤才堪堪收住笑意,抬手给黎瑛雪打开了房门。
“柳楼主。”看到柳妤,黎瑛雪低头向柳妤示意。
“黎郎中。”柳妤的脸上还挂着点残留的笑意,顺势向黎瑛雪回了一礼。
“黎郎中请坐。”柳妤客气地将黎瑛雪迎到桌旁坐下,为她斟上一杯茶。
黎瑛雪也做了个请的手势,坐在桌旁开口道:“久闻红莲楼柳楼主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气质非凡。”
“和郎中比起来倒是差得远。”柳妤斟好茶,顺势坐在了黎瑛雪对面。
黎瑛雪和柳妤很早便听说过对方,一朝相见都有些久仰的尊敬意味,一来一回的寒暄反而把与二人都相熟的谢安白晾在了一旁。
谢安白没有打断二人的寒暄,默默坐在一旁拿起一块桂花糕放进嘴里。
黎瑛雪侧头看了谢安白一眼,随即收回目光,抬手整理衣襟,停顿了一下,正色道:“今日贸然登门叨扰,是有要事与阁下相商。”
尽管黎瑛雪一直面对着柳妤,但眼神总是不由自主地往谢安白的方向飘过去。
谢安白却似乎完全不关心黎瑛雪想要商议的事情,自顾自啃着手上的半块桂花糕。
“郎中请讲。”柳妤装作没有看到黎瑛雪飘忽不定的目光,和声道。
见没有得到谢安白的任何回应,黎瑛雪收回目光,脸上的温度降下来,声音也变得冷冰冰的:“陈韫死了。想必柳楼主已经听闻了这个消息。”
柳妤蹙眉,微微颔首。
“我想,陈浠是选定了陈韫做他的替死鬼,因此要让陈韫彻底噤声。”黎瑛雪所想与柳妤一般无二,“陈韫是在家里死的,陈府放出的消息说是自尽。”
柳妤眉间的褶皱更深了些。
“莫非,陈韫的尸首旁还留下了一封信?”一直坐在一边品尝桂花糕的谢安白,在咽下最后一口桂花糕后,悠悠开了口。
黎瑛雪愕然看向谢安白:“你如何得知?”
“既然是畏罪自尽,总该留下一封认罪书,缄默不言的自尽有何诚意?”谢安白的话说的轻巧,语调上扬,带着些戏谑的意味。
“给陈浠做了二十多年孝子,给他当牛做马,为陈浠马首是瞻,最后用命给陈浠挡下这劫数,倒也算是死得其所。”谢安白阴森森地冷哼一声,拿起一把刀开始在香蕉上雕花。
黎瑛雪和柳妤默不作声地对视一眼,心头泛起一阵酸涩。
刀尖划过香蕉微微发黑的表皮,将一小块蕉皮剜了下来。
“姐姐,你无端蒙受牢狱之灾时,陈韫对你不敬,他死不足惜。”此时的谢安白已经收起了刚听闻消息时泛滥的同情心,脑中浮现的皆是黎瑛雪在狱中被粗暴带走的场景和她红肿的双手。
“况且,几两银子,几贯铜钱便能让他失了为官之道,让百姓的冤屈无从申告,这样的人死了,也算是为民除害。”谢安白几番话说的一句比一句冰凉,握刀的手一直没停,语落之时,手下已雕出了一朵歪歪扭扭的剑兰。
一朵黄中泛黑的剑兰孤立无援地扎在一根熟透的香蕉上,却切实地堪堪立住了。
谢安白的话振聋发聩,黎瑛雪缓了几秒,才接下去说道:“确实是陈韫的认罪书。陈韫承认买凶刺杀郑坎,也承认买凶刺杀少卿。”
“同一名刺客吗?”谢安白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
柳妤炽热的目光随着谢安白的问话投射过来。
黎瑛雪不知其中缘由,随口应道:“这倒是没有提及,不过刺客至今仍不知下落。”
当初郑坎被杀时,捉拿郑坎的人是首辅所派,黎瑛雪并没有向谢安白提过这件事。后来柳妤查探时,排除了许多二品以上的官员,但是首辅始终在她的怀疑之中,只是,柳妤也刻意没有给谢安白透露消息。
谢安白偶遇的那伙黑衣人,似乎就这样悄无声息地隐没在了京城的风浪之中。
谢安白没想起那伙黑衣人,而是悄悄因为黎瑛雪的话松了一口气。奚芫,还有重见天日的希望。
“陈韫可有供述刺杀郑坎和少卿的缘由?”柳妤冷不丁地问道。
“陈韫说,我下狱之时,他一时鬼迷心窍,想去找家父讨些赏,这才铤而走险指使郑坎下手伤我。后来,查明我是被常峪陷害,他担心事情败露,才买凶灭口。”提起那段往事,黎瑛雪还能感觉到指尖隐隐作痛。
柳妤一边听一边思索:这倒不像是胡编乱造。
“那少卿呢?少卿与他无冤无仇,他作何解释?”谢安白怒火中烧。陈浠兵行阴招,她找不到他为非作歹的切实证据,但也想听听他如何嫁祸于人。
“少卿——”黎瑛雪默然片刻,不疾不徐道,“陈韫说,常峪已然认罪,少卿却不依不饶地追查他。他担心遭人陷害,便派刺客假扮陈家仆从,设局引诱少卿到无人深巷中,趁机刺杀。”
“哼,”谢安白冷笑一声,“作案过程倒是明晰,但是这动机恐怕有点牵强。”
若是持身端正,被追查又如何?只是因为大理寺少卿对他有所怀疑,便痛下杀手,岂非此地无银三百两?
“正是这牵强才看出他心虚,更显得他像是主谋。”柳妤将谢安白的话接过去,“陈韫这么一说,人们都会下意识认为,是他指使常峪陷害郎中和谢将军,并非是郎中下狱之时才鬼迷心窍。这样一来,陈浠就彻底被摘了出去。”
“没有人知道陈韫与首辅交易了什么,即便有人有心查探,也自会得知陈韫与首辅密会之后,郎中便立刻被释放。”柳妤轻轻叹气道,“少卿虽查明陈韫与此案并无关联,但也并未留下物证,而吕辙,他更不清楚少卿是如何查到构陷案的主谋实际上是陈浠。”
“所有跟陈浠有关的线索都没有证据,但这封认罪书却清清楚楚摆在那里。”说到这里,黎瑛雪也泄了气。
陈浠步步为营的安排之下,泼天的罪名已经牢牢扣在了陈韫头上。
“这儿子,还真不白养。”谢安白冷嘲热讽道。
陈韫这般认罪,即使谢安白出面也不能证明陈浠是主谋。为今之计,要么找到陈韫与构陷案无关的证据,证明少卿真正欲查之人并非陈韫而是陈浠,要么找到奚芫,证明刺客是由陈浠指使。
谢安白毫不犹豫选择了前者,余朔手里总该留了些线索。而奚芫,若是能寻到,谢安白不想她刚出虎穴,又入狼窝。
京城并非江湖,谢安白不能如大侠般惩奸除恶,将陈浠一刀毙命,只能循着朝廷的规则,与恶人周旋,寻律法庇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