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们终于翻越最后一道山岭,余阳城便展现在脚下,棋盘般排布的城池,道路交错纵横,如同经纬线穿插其中,其核心是位于正中央的王室宫殿,静静矗立。
裴湛站在山巅之上,孤寂得像是天际遗落的神,茕茕孑立,吹起他的长发,长风灌入他的衣袖,高处自然是寒冷的,他无言地望着那壮阔的城池,那里凝聚着几代人的心血,无数徭役的埋骨地。
今日的冷,和他父亲临终那日一般,不禁让他想起,自己肩上那沉甸甸的,难以言说的责任。
从小,裴父便带裴湛遍历山川江海。因而,裴湛知晓这一条路并不奇怪。
父亲带领他纵观天下之景,览四方之胜,睹各处名楼佳宇。
裴湛记得每过一处,父亲总会问他,“记住了吗?懂了吗?”
他幼时懵懂,只是认真将所见所闻记在心中,用稚嫩的童声回答:“记住了,父亲。”
那时候,裴柏松便会欣慰地笑一笑,目光朝向远处,带着希冀。
后来,裴湛看父亲在案牍日日劳累,不知在写什么。
直至后来,在裴父临终时这个问题,有了它的答案。
对于当时那个人人有口但不能言的时代,裴湛明白这是件难于登天的事,也是他明知不可为而要为之的事。
因为,这是他们裴家几代人的执念,裴家几代人的坚守,几代人的遗憾。
“我儿,对不住。”裴父留下一行浊泪,便撒手人寰。
裴湛明白,父亲的遗憾,没有完成的心愿,就得自己背负。
他紧紧攥着父亲的手,眼眶通红,只是一遍遍重复,“没事的,没事的,我会承担。父亲,儿子长大了。”
但是他拉着手的那个人,再也不会有回应了。
过了月余,他的母亲也因为过度悲伤去世了。
这世间只留有他一个人,但是他还要继续走下去,为了父亲的遗愿,带着家族千百年的重托。
他注定,要走一条异常艰难的路。
“下山了,”亭长拍拍他的肩,“那不是咱们该去的。”
裴湛点点头,走向他了他的人生和他选择的使命。
哪怕,最后是玉石俱焚的一条路。
裴湛一行人,经过长途跋涉,翻山越岭,终于找到了落脚的地方,一如那本手记所载,是在大王村旁的荒庙。
摇摇欲坠的木门,木头已经泛黑,颇显出几分年久失修的模样,门闩上虽然挂了一把锁,但也仅仅是挂着。
这几日,似乎是刚刚下过雨,院中有不少积水,院子中间是个大坑,乱丢着几块青石,刚好可以踩着这些青石过水坑,似乎这地方之前有人住过。
院中杂草也不深,只有墙角的草能没过脚踝,其他地方只有浅浅几片草星。
细细看去,脚下也不是泥地,隐约有石砖出露,可见当初的建庙之人也并非敷衍了事。
过了水坑,踏上几节台阶,是一方不大的空间,也就是大殿了。
大殿里的石砖清晰可见,青灰色,长条状,齐齐整整地铺着。
看起来庄重肃穆。
与那庄重不符的,是那庙中的神仙像。
看不出来模样,泥塑的,模样草草,这建庙之人不知为何将神仙像塑得这样敷衍。
估计是周围百姓拜来祈求风调雨顺的吧,因而并没有什么名气,知道的人也少。
供桌物什,一概自不必说,样样是齐全的。
看来,这里经常有人来。
浩荡荡一大波人,挤进了大殿,众人都择好了地方,歪七扭八躺下。
连日来的奔波,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李亭长站在门口不动,过了半饷,他点了点头示意裴湛跟他出来一趟。
“李亭长找我有什么事?”
这话一出,竟然让七尺男儿红了眼眶,“请裴弟帮我一个忙。”他不再以亭长的身份,而是以兄弟的身份说出他的不情之请。
原来,是李洲同,也就是李亭长的故人之女,需要他照料。
这姑娘境遇颇为坎坷。
她的生父,姜之望,是李洲同在朝为官时昔日的好友,姜之望不察,遭奸人所害,触犯大堇律,李洲同替他说了几句话,但是却同样被流放。
再后来,李洲同终于从关外归来,第一件事就是找姜之望,但是听闻老友已经去世,独留孤女同他的妹妹,在大王村生活。
姜之望,不知得罪了什么人,被判徭役三年,姜之望为人要强,心中不服,竟在路途中郁郁而终。
但是法不容情,这徭役便落到姜之望独女姜嫱的头上。
听说这件事,李洲同只能在其中帮衬一二,让姜嫱与自己同去阿庑宫的工址,做一个厨娘的活计,少受些苦。
只是这一路走来,他深感自己年岁大了,恐怕不能照顾好一个姑娘。
这才想了请裴湛帮忙。
他这么说着,细细打量了裴湛,眼神坚毅,神色沉稳,是个可靠值得托付之人。
裴湛听闻,有些感叹,没想到李洲同是这样重情义的人。
但是他却有些犹豫。
因为,自己要走的路。
自己都看不见前路,又何谈照亮别人。
李洲同说,“裴兄弟不必多虑,我虽有心将这姑娘托付与你,但是你若不愿,我也不勉强,只期望你日后照拂她一二,就算我了了我一桩心事。”
一个姑娘在外,属实不易,裴湛答应了下来。
李洲同退一步,对着他一拜。
“裴兄弟,你明日去大王村,找姜柳氏,我这里有份文书给你,”说着拿出,一个泥印封口的竹简,交给他,“你带着姜嫱先走,姜嫱一个姑娘,与众人在一起,多有不便,其他的,我都已经打点清楚,你去了,直接呈上文书即可。”
裴湛接过竹简要走,李洲同又拉住他,看着他快要磨断的草鞋,褴褛的衣衫,不动声色地塞了些铜币还有一个包袱,低声道,“换身好点的衣裳吧。趁着天还亮,去镇上的铺子里买身衣服换换。还有,记住,包袱里的夹层有东西可救你一命。”
隐约觉得,李洲同在把自己推向另外一条路,但是前面的路什么样,是不是他想走的那条路,他看不清。
李洲同望着裴湛远去的方向,声音悠长,“之望,我为你找了个好孩子。你泉下有知,可以瞑目了。”
夕阳穿过山脊,将天地划分为两半,一半为阴,一半为阳,裴湛从阴走向阳,而李洲同的身影停留在阴影里。
这好像一种传承,而,秘密全在那一册不大的书简里。
楼见语早已盘算好了时间,在大王村等待裴湛的到来。
在楼见语不动声色趁着夜色来到姜嫱家。
姜柳氏早已等待多时,守在桌前,神色焦急。
不时往门口看上一两眼,似乎在等什么人。
她让楼见语先吃,烫面饼子配着水煮白菜,楼见语这几日吃的都是这些,她明白,有的吃便好。
所以并不挑剔。
没有看见姜嫱。
“姜嫱人呢?”楼见语有些好奇地发问。
她还没见过这个女子,说起来,姜嫱不愿去徭役,她是理解的,说起来女孩子总是要被娇惯些。
可是。
“姜嫱啊,她准备嫁人了。夫家今晚就来接她。”姜柳氏也没把楼见语当外人,毕竟她是计划的一部分,不会走漏风声。
楼见语手里的饼险些拿不住。
夜色深重,人烟稀少,没有明媒正娶,无名无份,只是暗中将人抬走,可想以后姜嫱的日子会有多不好过。
楼见语不敢深问下去,不想知道她嫁给了何人,也不想知道她将嫁去何处。
夜是深寂的,除了偶尔的蛙声,其他一概听不见。
不一会,便听见有人声,姜柳氏眼睛一亮,有人来了,她只是叮嘱楼见语在这里待着,她去了别的屋。
楼见语依稀可以看见,一个年轻姑娘,穿着红色的嫁衣,步履缓慢地上了驴车。
楼见语听说,古代的女子都会为自己绣嫁衣,多年如一日,不知道,姜嫱脱了徭役,盼到的是不是她想要的。
嘎吱嘎吱声中,载着姜嫱的驴车渐渐走远,楼见语不太清楚自己是难过还是心疼。
她本来以为姜嫱必定是个跋扈的女子,要折腾一番,但是她却就这样,沉默着,上了驴车。
姜嫱走远后,姜柳氏,手里捧着个漆木盒子,有些失神地归来,“嫱儿,我对不起你。”她喃喃,她就这样安排了两个女子的命运,不知为何,却没有丝毫的欢欣。
姜选,也就是她的小儿子,从姜嫱的房子哭着走出来,他泣不成声,“娘,你……是不是……把姐姐卖了。”
姜柳氏抚着他的头,叹息到,“姐姐是为了我们姜选以后啊,姜选要好好的,挣个军功出来。”
楼见语却知道,姜选不会有特别美好的以后,时代的洪流,泥沙俱下,人人自危。
尤其是,在堇朝这样,既和平又动乱的年代。
和平,是堇朝统一六国,没有战事,动乱,是在那平静表面下的暗流涌动。
“走吧,神女姐姐,我带你去我姐姐的屋,你先住那里。”抹干了眼泪,姜选眼中有了不一样的色彩,因为他知道。姜嫱嫁人了,这个家以后就靠他了。
楼见语躺在姜嫱的床上,一夜无眠。
裴湛是第二日清晨来的,他带着征召文书,还有那本秘密的书简,先去拜问了伍老和里典。
二人带他去了姜家。
奉上文书检查完毕,两位长老示意他可以带人走了。
楼见语特地给自己化了妆,看起来竟然有五分像姜嫱,而姜嫱确实是绝色,她一直低着头,女子大都羞怯,竟然也没人注意。
楼见语不经意间抬头,只一眼,她就愣住了。
“裴湛怎么长得跟裴入声一模一样?”
然而愣住的,不止她一个,还有裴湛。
明明穿着一身蓝白色碎花的窄袖衣裙,一看就是普通农家女子的打扮,让人印象深刻的是,那让人心头挥之不去的明艳,但无端地,一抹违和涌上心头。
似乎她应该是英气的,而不是这般妩媚?
按下心中疑惑,裴湛还是按序走完了过程,带着楼见语离开。
楼见语虽然对姜柳氏毫无感情,但是她顶着姜嫱的名号,还是得装装样子。
自认为做不出泣涕涟涟的模样,她心底里却对姜柳氏有几分同情,她只能做像是对待老友那般,道一声:“珍重。”
反倒是姜柳氏,昨日失去姜嫱的痛苦在此时得到宣泄,她执一方帕子,无声地抹着眼泪,哭都不能纵情。
裴湛怕楼见语太过伤心,只是低声道:“走吧。姜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