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虞音同样辨认出了是西凉人,惊愕归惊愕,时间不会停滞,时间永远向前。她尽可能地迅速回神,正想和谢拂桐沟通一下现在怎么做,偏头看去,却发现她仍在怔愣。
书生、学子、士人、文臣。春风吹不过玉门关,国朝奉养的数以万计的文官也很难身处险峻的戈壁、感受凛冽的朔风,更遑论直接面对凶恶的敌人。
她可能在害怕,齐虞音想。
两只手离得很近,所以这是迅捷、方便且正当的。
她握住她的手,紧接着安抚般轻轻按了按,提醒她尽快回神。
好,这样果然很有效,感受到手上的触感,谢拂桐看向她,而齐虞音拉过她的手,在她手心一笔一画地、慢慢地写:在、说、什、么?
远处的西凉人似乎是在原地稍作休息,隐约有高声的谈论声从人群中传出来。
谢拂桐凝神听了约六十息,却摇摇头,正要去寻齐虞音的手,却见她已经主动摊开手送了上来。谢拂桐一顿,以指作笔,同样一笔一画地写:先、走。
谢拂桐其实并没有完全从惊惧中恢复过来,此时稍一动作,才终于感觉到心脏在跳动、呼吸在起伏、血液在脉搏里奔流。
但她的身体仿佛仍未完全属于她自己,她只是刻板地模仿齐虞音的动作,跟在落后一步的地方,被齐虞音带着走。
先是如履薄冰地潜行,再到正常地快步行走,被紧张、焦虑、害怕等多种情绪轮番操纵过大脑,最后才走出足够远的距离。而直到这时两人才敢开口说话。
齐虞音:“她们刚刚说什么?”
谢拂桐简直累得喘不上气:“我……我听不懂那么多西凉话,‘地图’……‘天黑’……?‘过夜’?”
谢拂桐一把抓住齐虞音:“回去、快回去!只要这伙西凉人继续南下,必过张家村!快点回去通知大家!”
宁州并不是边州军镇,定安附近也绝对称不上对敌前线,此时在此地骤然出现数百武装西凉人,就足以让每一个听闻此事的人瞠目结舌。
而比起探究西凉人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弄清外面的事态到底有多糟糕,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摆在她们二人面前:村子,张大姐家所在的村子,该如何度过这次危机?
齐虞音急急点头:“好,我们现在就走。”
……
夜穹在头顶之上,大地被踩在脚下,急促地抬步又落下,重复之后是新的重复,火把并没有被点亮,于是茫茫的黑暗中,二人奔跑。
谢拂桐敢肯定,这辈子加上上辈子,她自己都没有这样跑过。
跑出多远了?一里?两里?三里?谢拂桐不知道。
大脑已经失去思考的能力,只剩下一种想法,唯一的一种 ——跑!
呼吸在颤动,干燥的空气撕扯着鼻喉;视野在晃动,流动又静止的黑暗从眼边划过。
身体的所有器官都已经到了极限的边缘,风声一刻不停地从耳边呼啸而过,像是身体的各个部位都在叫嚣着停下,叫嚣着休息与清凉。
感官已经麻木,脱力的边缘,谢拂桐感觉自己已经不是在跑步,是在人为地不断把腿脚甩拍在地上。
这个形容听上去好像一只被河水或者海水甩上岸的鱼。
——谢天谢地!她但愿真的有河水能把她甩回村子里!
——就算是沙子也行!
出乎她的意料,就在这时,齐虞音朝她伸出手。更确切地说,齐虞音牵住她。
谢拂桐就一愣。
就这样牵着,好像有点尴尬;但是甩开不牵了,好像同样也有点尴尬。
于是在尴尬的进退维谷之间,谢拂桐只是任由自己被尴尬淹没,并在齐虞音投来询问的目光时——谢拂桐猜那应该是在问要不要停下来休息,不加思考地选择了摇头。
交握的手心,复沓的脚步。从眼边划过的黑暗仿佛从前从后两个方向无尽地延伸,直到零星的点点灯火远远出现在眼前。
—— 终于到了!
……
因为今晚帮忙寻人,所以此刻村子里还能见到有人三三五五凑在一起,没有因为入了夜就全都在家休息。
一进村子没多久,就有三五几个弓箭社的成员注意到了齐虞音和谢拂桐气喘吁吁的狼狈样子,咋咋呼呼地围过来,嘴里秦姐月姐的乱叫,问她怎么了,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而齐虞音气都来不及喘匀,忙叫道:“村长在哪里?!快带我去见村长!!”
*
村长家的小院里。
“……总之,事情就是这样。”齐虞音尽可能详尽地迅速描述了一番她和谢拂桐的经历。而她话音刚落,院墙内外迅速炸开了锅。
——在场的不仅有村长和齐虞音,还有簇拥着齐虞音而来的弓箭社成员,更有许多看到她们这幅阵仗去找村长就跟来凑热闹的村民。
“西凉人?!西凉人怎么可能出现在咱们这里??!”
“里正呢?县尉呢?说好的五千禁军驻防都是哄鬼的?!”
“老天奶保佑!!她刚刚说的什么?我没听错吧?西凉人!!?她们怎么可能进得了宁州!?”
“大家不要急!西凉人不可能短短几天之内打到定安城下还能毫无消息传出!我看啊,这消息必然有诈!”
“地里的麦子还没收!要是被她们放火烧光了,今年就彻底完了!!”
“你个呆子!现在还管什么麦子!真有西凉人,活不活得过今晚都说不准!!”
“我看我们全要死在这了,西凉兵可都是吃人肉喝人血的蛮子!”
“呜呜呜,姐姐,我害怕……”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沸反盈天。
“安静!!”
——直到老村长提声斥止,缓慢地扫视全场。
村长姓张,约莫五十岁的年纪,生于斯,长于斯,作于斯,和土地打了一辈子的交道,于是她脸上的皱纹也像被岁月用犁耙犁过,一道深过一道。
此时虽已年老,但气质沉定,脊背挺直,她站在那里,就像一杆插在黄土里的老标枪。
场面迅速安静了下来,但人群中仍有骚动,推搡之间,有人扑了出来,嘴唇哆嗦,神色惶恐不安:“村长!快派人去通知村子里的其她人,咱们赶紧收拾东西跑吧!”
张村长几乎是立时断然拒绝道:“不可!”
“跑?往哪里跑?那么近的距离,两条腿怎么跑得过马?不出十里地就得被撵上!这时候撒腿逃跑,就是把后背亮给狼群的羊。一旦被追上,连个还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任人宰割!”
提议逃跑之人闻言大惊,畏缩了一下,仍然不死心,嗫嚅道:“可是,可是不跑的话,难道在这里等死吗?难道要我们打西凉人?可我们又怎么可能打得过西凉人?”
而村长已经忍无可忍,当即骂道:“马二福!少在这里郎们唧唧地说丧气话!要跑你就跑,留你在这里也没个屁用!快滚!”
说罢便不再管她,扭头过来,郑重道:“乡亲们,大敌当前,我也不讲废话,我只说一句:如今跑也是死,留也是死,横竖都是见阎王的勾当,与其抛家弃田、逃之夭夭,倒不如把刀把子攥在自家手里!趁着还有点时间,我们好好布置一番,区区几百个西凉蛮子,未必打不退她们!”
突发情况与危难时刻中,领袖人物的沉着与坚定总能给予人们很大的慰藉。就算方才被吓得丢了七魂六魄,此刻惊慌失措的魂灵们也会不由自主地朝主心骨靠近,自动听从它发出的号令。
稍微的迟滞之后,人群中有人大着胆子应声附和:“村长说得对,我们不能跑!”
“对!咱们不做逃难的丧家犬,咱们是能守窝的狼!”
“对!咱们都听村长的,大家都去抄起家伙什来!优先保护小孩和老人!”
此时气氛好好的,村长听到这一句却忍不住笑了,佯怒地啐了一口:“我呸,你个小崽子说的什么混账话。你姑奶奶我握上弓箭和锄头的时候,你还没托到你娘肚子里!”
人群中另有一个和村长年岁相仿的老人,闻言也跟着笑骂:“就是!都是两条胳膊两条腿的,谁又比谁差多少!要老也是你们老,我们才不说自己老嘞。”
人群哄笑起来。
笑骂了一番,村长扭头过来,伸手点人,有条不紊地发布指令:“你们几个,现在去通知全村过来,听我安排;你们几个,现在去把弓箭社那间房子里的兵器都收拾出来……”
人群渐渐散开,在场的村民纷纷离场,或是按照村长的指令去办事,或是赶着回家拾拣几件值钱的东西。
很快,除了村长之外,院子里只剩下零星几个人
——三名年长的女性,齐虞音猜测是村里说得上话的乡老;两名弓箭社的成员,村长给在场的很多年轻人都安排了活儿,唯独留下了她们,可能是看重她们的能力,要委以重任;以及齐虞音,好,这个没有为什么,村长没有叫她走,并且事关重大,她本人想留在这里,于是也就厚着脸皮没有走。
刚刚短暂的玩笑冲淡了紧张的气氛,但齐虞音知道,真正的危险远远还未到来,真正的危险正在逼近。
她人生地不熟,不敢对地形相关的伏击安排过多置喙,只是偶尔对她认为重要的几个问题发出疑问,引导其她人的思考。
时间在一呼一吸之间飞速流逝。
在高度的压力与及时的组织安排之下,村子里的伏击和防御安排不能说是十全十美,但也绝对称得上像模像样。
而张家村几乎是全民上阵。除去十岁以下的孩童,无论女男老少都分配到了自己的任务,握上了自己的武器。
……
齐虞音握紧手中的长弓。
第一声马蹄声在入村道路上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