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矣埃河底
聂湛平没拦住聂笙移，也没机会拦。他姐从山边消失的速度如同方才的楚连珩。他只是晃了个神，楚连珩就不见了。他没恍神，他姐不见了。
聂笙移站在矣埃河边上缓慢挪步，眼睛直盯冒出水布的地方，片刻不敢分神。聂湛平在山边屏住了呼吸。
楚连珩不知道自己被水柱卷到了哪，只知自己站定的时候，周身不见一滴水。他所在的地方，是一个巨大的山洞，抬头望不见洞顶。他望向身后，可以发现河水被隔绝在洞口，只在洞外流动。照亮山洞的，是围了山洞一圈的烛台上的火烛。洞中央的烛台最大，共有四层，最上层的火烛最大，也最亮，烛心间有两支冰做的笛子，笛子间映着烛光，火烛互映之下，他得以看清山洞内的情况
他四周看了一圈，发现山洞左前方有一个石门。楚连珩走了过去，路上拿了一根火烛。
第一次推没推开。他又用力推了一下，石门缓缓转动，转到能过一人的距离时停下，楚连珩走了进去。
石门后面又是一个山洞，没有外面的宽敞，原不过是个洞中洞，故意被人分隔开来。楚连珩手中的火烛嗖地熄灭，这里面照明的，是洞顶照进来的天光。楚连珩不明白日光是怎么照进这么深的河底的，再一细看，又不是日光。
“这么好看吗？可惜了，这里没有太阳光。”
老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楚连珩转身却没有看到人影。再转身，一张布满皱纹的脸正对着他，就与他隔着不过一掌的距离，光打在老人的脸上，楚连珩没看清对方的面目。
楚连珩连忙后退，那老人也后退了两步。
“还是个俊俏的。”
楚连珩这才发现山洞的后侧有一个大圆台，比外面那个大了两倍，圆台上漂浮着许多透明的圆球，圆球上下飘动，幅度不大。
他与圆台中间有着一道不易察觉的结界，楚连珩没有动，发现对面是一个老奶奶，背有一点佝偻，“你是谁？”
“好久没有人这么问了。我是谁？你问的是我从哪来？还是我叫什么名字？”
楚连珩不语。
老奶奶看了眼半空中透明的圆球，“我叫羌笛。”她只想这么回答，并不在乎楚连珩到底想知道什么。
洞外的大山洞传来一声清脆的碰撞声。
“好久没这么热闹了。”羌笛向外面望了一眼，又看回楚连珩，“这是刚才救你那个人吧。”
聂笙移。羌笛并没有什么动作。下一秒，他感觉到了山洞的晃动。
“你要干嘛？”
“给你找个伴。”
楚连珩震碎了石门，打破了山洞之间的间隔，他跑出去发现大山洞中烛台顶层的冰笛不见了，连着烛台的是延伸出洞顶的水布。几乎是立刻，水布转成了水柱，速度极快。
楚连珩回头喝道，“停下来。”
羌笛摇了摇头。
情急之下，他飞身试图打破水柱，可不论怎么努力，那水柱都纹丝不变，仍然就那样旋转着，像是要将岸上的一切都卷起来。
无解。羌笛不知道楚连珩什么时候过来的，猝不及防地掐住了她的脖子。没有任何防备，她的后背撞到了墙。
“停下来，我让你停下来。”
羌笛眼中没有一丝害怕，“停不下来，若我现在死了，他只会被搅碎，你放手，他还能像你一样站在这里。”
聂笙移全身上下没一块是不被撕扯拧拉的，她做不到既来之则安之，也没有任何逃脱之法，越挣扎，皮肉被扯的就越厉害，她以为自己会死在矣埃河的半空漩涡中。
九转魔丹的影还没见到，灭乌的事情也还没着手复盘。难道就这样死了吗？第一次死好歹留了个名，这次倒是无声无息，像她的作风，但不符合她的设想。
头晕目眩之际，石酒给她的石头在旋转之中飞了出去，飞到哪她也不知道。
只不过，这块石头点醒了她绝望中的绝望。
所以临死之前，聂笙移想的最后一件事是——她应该是指望不上聂湛平了。并非是他不靠谱，而是因为他太靠谱，会按照她的嘱咐等两日。可是今夜一过，他会忘啊。
聂笙移是晕着掉进山洞的。她不知道自己晕了多久，实际上她几乎是立刻醒了过来。
楚连珩落入山洞后所见，此刻一五一十全都映在聂笙移眼中。
她也看到了中心烛台最上层的冰笛，直接动手欲毁了它。谁料术法穿过了烛焰与冰笛，直接打在了山洞的墙上，那墙也只是掉了点土。聂笙移察觉到不妙，没有再次出手。
她也发现了石门，走了过去。
就在石门缓缓打开的刹那，聂笙移莫名有一种熟悉的感觉。虽眼睛盯着石门，心思却不在门上。待回过神，只见一满脸褶皱的老太太正对着她的脸。
不过一掌的距离。
聂笙移下意识后退一步。
羌笛感觉无趣，“他躲你也躲，我那么可怕吗？”说罢，她背手走了回去。
聂笙移同样看到洞中洞后面的透明圆球，也意识到前方的结界。
“他呢？”
“你是来殉情的？”羌笛歪了下头，神情认真。她看着面色衰老，问这话的状态倒是格外纯真。
“不是。”聂笙移继续问道，“他人呢？”
羌笛挥袖，洞中出现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她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两边的墙上火把嗖地一下亮了起来，因这不需要火光，火光变衬的这地方更加阴森。
“陪我说会儿话，我好久没见到人了。”
“没兴趣。”
聂笙移环视四周，没看到任何其他身影。
“别找了，你找不到。”
聂笙移看向空椅子，选择走过去坐下，“你不该是现在这样。”
“什么样？”
“这么老。”
羌笛抬手摸自己的脸，“你说这儿，这重要吗？”
“不重要，只是既然化形，一直修行便不会这样，除非……”聂笙移侧头看向被托举的透明圆球，“好多灵魄。”
羌笛站起来，“你话太多了。”
她站起的瞬间，桌椅同时消失。好在聂笙移有所准备，蹲了个马步，而后若无其事地站直。
灵魄之下的圆台不再空荡，聂笙移看见了圆台上躺着的楚连珩。
“再看一眼吧，可惜，他看不了你了。”
羌笛说着走进结界。聂笙移没有跟进去，只是看了眼羌笛布的结界。
“睡吧。”火把随着羌笛的话音熄灭，来去都没有征兆，“下一个就到你了，不会让你们见太晚的。”羌笛自信回身，却没有听到倒下的声音。
聂笙移正抱着膀看羌笛到底想干什么。
“你怎么会……”
聂笙移不解，“我应该怎样？”
楚连珩起身，“你的嗅觉消失得还真彻底。”
羌笛大惊，惊到一动没动。矣埃河许多年没来过人了，也从来没来过这样的两个人。
楚连珩下了圆台，“致幻花茎似木，花蕊燃之，闻者进梦，美梦中死去，还挺善良。”
聂笙移侧头看方才燃烧的火把，火灭，火把脑袋确实是朵花。
羌笛有点疯魔，“你怎么知道？你怎么会醒？无人能从幻梦中醒来。”
而且方才她发现聂笙移不是善茬，分明加大了剂量，怎么会一点用都没有。
“原来是这样。”聂笙移闻不到致幻花气，也发现羌笛实际已经很虚弱了，并不能致自己于死地，她还在想这矣埃河传得那么玄乎，究竟在搞什么鬼。
楚连珩欲打破结界，聂笙移拦住了他。
“别。”
终于，羌笛笑了一下，“就算致幻花没用，你们也别想出去，大不了我们一起死在这儿！”
聂笙移不慌不忙，“我方才就在想，修为可保容颜不老，当然，也确实有妖魔岁数太大放任自己老去，可你明明年岁不大，就算放任，也不至如此，除非是把修为渡给了别人。”她抬眸看着圆台之上腾空的灵魄们，“你舍得他们死吗？斩魂族？”
自从这次见面，楚连珩鲜少听到她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视线一直没有离开。
聂笙移看似在询问，可那神情分明就是肯定。羌笛双腿发软，那三个字就像是抽走了她的腿骨一样，她死死按着墙，尽力让自己不要倒下去。
楚连珩发现洞中洞的结界消失，他走到聂笙移旁边。
羌笛抬头看着灵魄们，像是认了命，又像是找到了发泄口，她将视线从灵魄移向聂笙移，“你怎么会知道？你怎么会知道？”
“我常去魂断山，那里的气息我很熟悉。”
“魂断山……”羌笛无意识地呢喃，那是她的家乡，她已经很久没有回去过了，她这一生，也不会再回去了。
羌笛似乎一瞬间就从回忆中抽离出来，眼神突然变得恶狠，“那你们也别想走，只要我不放你们走，就算你们杀了我，你们也出不去。”
聂笙移没和她争辩，也像是认了命，“既然如此，那我先休息一会儿，方才那漩涡打得我浑身疼。”
说罢，她走到致幻花火把底下，靠墙坐下。羌笛一直守在托举灵魄的圆台处，靠着圆台，抱着膝盖，像是在任凭生命流逝，不做任何挽留。
楚连珩坐到聂笙移身边，“很疼吗？”
“还行吧，你不疼吗？”
楚连珩摇了摇头。
“那看来是针对我。”
“你为什么会来？”
“因为你。”
“你担心我？”
“那倒不是。”
“既然不是。”楚连珩想了想道，“你大可以无情地不出现，我也不会怪你。”
聂笙移不解，“你凭什么怪我？又不是我让你来的，而且现在还把我也困在这儿了。”
“那你还是担心我，是不是？”
听到这话，聂笙移像是听到了什么鬼话，“都这个情况了，你考虑的就是我担不担心你？她不心软，你和我是真出不去。”
“嗯。”楚连珩点头，“我还是觉得你是担心我。”
聂笙移心里翻了个大白眼，眼前这个人，他的问题不是不理会就能躲过去的。
于是，她郑重其事地答道，“其实不是。”
聂笙移舒了口气，决定实话实说，“这么说吧，其实是，你可以死，但不能因为而死。”
楚连珩听到这话，也没有什么伤心，只是继续问了句，“为什么？”
“因为我不喜欢欠别人人情。”
楚连珩苦笑一下，“原来是这样。”他扭过身子坐正，喃喃道，“可你曾经却为我而死。”
“你说什么？”
楚连珩缓缓摇了摇头，“没什么。”
“对了，石酒那石头还在吗？”
“在，怎么了？”
“我想看看她是不是真怕酒罗山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