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女孩再三保证不会贪凉，老太太才勉强放过了她们，口中还在不饶人地念叨。老头儿坐在柜台后包馄饨，筷尖儿沾上肉馅一抹一捏，便往搪瓷盘子里撂去，一个个码得整整齐齐。他觑着眼看戏，末了乐呵呵地拱火：“呀，人家小姑娘年轻身体好，我们老骨头喽，怕冷一点嘛。”

果真老太太眉毛一竖眼一瞪，噔噔噔就过去了：“我这教伢子哩，你个老头子瞎插什么嘴。”

火力就此转移，冯舒羽趁机一手挡住脸，向付遥抱怨似的嘟了嘟嘴，眸子里却带着笑。

“应该不烫了，吃吧。”她说。

奶白色的骨汤上飘着零星葱花和几粒胡椒粉，馄饨皮几乎是入口即化，肉馅也鲜得叫人咋舌。付遥吃完了所有馄饨还意犹未尽，用小勺搅着骨汤，犹豫着抬起头。

却不料冯舒羽已将汤都喝完了，察觉她的视线，便挑了挑眉：“还要再来一碗吗？”

老头儿听见了，扬声说：“没吃饱，叫你奶奶请你！”

“哎——奶奶请你们啊！”老太太这次听见了，大嗓门远远从后厨传来，“把碗端过来，奶奶给你盛！”

付遥向来腼腆，冯舒羽便直接将两人的碗一同拿去，嘴甜道：“谢谢奶奶。”

她们这次来得巧，近九点的时候大人上班孩子上学，老人也早就晨练归家，小小一间店铺里没有人影，因此老夫妻才会大着嗓门吆喝明目张胆关照她俩，换了平时，再喜欢冯舒羽也不好开这么大后门。

两人填饱肚子便向老两口道了别，临走时冯舒羽答应以后常回来看，得到了老太太“你来几回奶奶请你几回”的热情回应，以及老头“别耽误学习实在没空就别来”的叮嘱。

两人再次走入小巷。还是冯舒羽带路，付遥落后她半步，一边努力记路一边找话道：“他们好喜欢你呀。”

“你是说馄饨店的爷爷奶奶？”冯舒羽没有回头，但她的声音明显是笑着的，听上去心情不错，“哎，其实他们原来也没那么喜欢我的。”

付遥追了半步上去，偏头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这是正常的呀。”临近拐角，冯舒羽扯了她一下，“这里往右——我跟他们无亲无故的，没有人会一开始就莫名其妙地喜欢一个和自己没什么关联的人吧。”

付遥愣了一下，但想了想，确实不太好反驳，慢半拍地“哦”了一声。

冯舒羽瞧着她，一点点笑了：“……真信了？”

“……啊？”

“哎呀，我逗你玩儿呢。”女孩子抬手去碰她的脑袋，这次后者乖乖站在原地没动，她于是弯起精致的眼角，“举个反例，比如一开始我不认识你，还不是看见你就上去要Q Q了？”

与此同时，她的手绕到付遥脑后，把那缕翘起的发丝轻轻压了下去，又在那里抚了抚：“可能是……我们遥遥比较讨人喜欢？”

她的目光投注于那细细一绺头发，很专心甚至专注，以至于当她收回手去时，付遥已经满脸通红地僵在那里，小小声说：“……啊。”

冯舒羽将手背回身后，莞尔一笑，轻轻快快地扯回了原话题：“所以他们后来开始喜欢我，肯定也是因为我讨喜啊。”

付遥松了口气，脸颊的热度渐渐消退下去，赶紧“嗯”了两声。

——她说话时语带调侃，眼尾小钩子似的弯起来，眸子里闪着恰到好处狡黠的光……确实很讨人喜欢。

两人先前早已计划好了要去冯舒羽家里看那部“很不错”的老电影，出了巷口付遥便径自去取车——冯舒羽说早上出门时为了锻炼没有骑车，付遥于是无比庆幸自己当初为了替妈妈多放些东西，给山地车安了个小小的后座。

不然，难道要让她跟在后面跑吗？

付遥跨在车上单脚支地，待冯舒羽在后座坐稳，才缓缓踩动脚蹬。她只载过牛奶饼干卫生纸，还是用绳子捆在后座上的，却是真没载过人，生怕把人摔下去，因此紧张得又是抿嘴又是舔牙，整个人紧绷，如临大敌。

冯舒羽眼看她绷得过紧的肩胛耸起，把衣服都顶起了弧度，便安慰性地拍了拍：“放松，没事没事。”

付遥停住车，扭回头看她，小声地：“其实，我没带过人。”

冯舒羽要转移她的注意力，故意捂心笑道：“哇，那我岂不是你的第一个乘客。”

她调了下坐姿，端端正正地挺直了背，两手拍了拍她的腰侧：“我坐好了，快发车吧。”

付遥不由自主被逗得笑了一下，果然放松了些，结果调头回去又调回来，终究不放心道：“你抱紧我哦？万一没骑稳就不会掉下去了。”

“额？”冯舒羽难得愣了一下，她以为抱腰这个程度的肢体接触还要再过段时间对方才能接受——以及说实话，她个人并不认为她们之间的关系有到这个地步，也并不习惯以这种完全依赖的形式坐在某人的后座上。

尽管如此，她面上却是不显，声音里的情绪被控制得完美无瑕：“好啊。”

她伸手抓住付遥腰侧的衣服，顿了顿，掌心贴上去，握住了衣下那截腰，温度逐渐浸透至掌心。

然后女孩眼睛刷的亮了，真诚惊叹：“……遥遥，你腰好细。”

“……哇。”

“怎么这么紧，天哪。”

“哎肉都捏不起来诶。”

她自己的腰看着倒也不粗，只是小腹上的软肉始终消不掉，放松时一捏一个准。而好巧不巧她的审美取向完全是劲瘦型，腹肌马甲线最是绝妙。因此她可羡慕死这种又细又韧的腰了，肌肉都是紧的。

冯舒羽觉得自己可能略显猥琐，但手掌还是诚实地往前挪了挪……真的有诶。

“怎么练的？”她强迫自己收回手，让语气听上去不要那么热切，“你的马甲线……”

其实她摸到了腹肌，但这个目标太远大，至少……至少让她先实现第一步。

“是……中间那个竖着的吗？”付遥在她手底下浑身僵硬，大体还是懵的，没能立即理解向来沉稳的漂亮妹妹为何突然激动，“就，就是……训练？就，正常就有了？”

冯舒羽冷静了点：“你们队里的日常训练？”

“对的。”付遥轻轻扭了下腰，提醒道，“……我怕痒，会骑不稳的。”

“……好的。”

冯舒羽深吸口气，下意识收腹，把自己软软的小肚子吸了回去，又在上面按了按。

好的，或许她可以开始每天抽出几分钟练习卷腹了。

付遥在冯舒羽的指点下将自行车锁在了门廊一侧，随后跟在身后等她开门。

等待期间她还盯了好一会儿门扇两边的壁灯，造型很别致。

“你们家灯好漂亮。”她说。

冯舒羽回头看了看，一扬眉：“谢谢，是我挑的。”

电子门锁滴滴一响，她撤手推门。门里不远铺着块浅棕色地毯，软绵绵毛绒绒的样子。冯舒羽拿了双拖鞋给付遥，看上去是棉麻质地，精致轻巧，穿着踩上地毯时，松软的触感让付遥忍不住在原地反复踩了踩。

可鞋架上还有一双稍大的塑胶拖鞋——付遥有点紧张了，小声问：“你父母在家的呀？”

“都不在。”冯舒羽正背对她换鞋，顿了顿后回头笑起来，“放心啦，是我家保姆宋阿姨，她不会打扰我们的。”

说罢，她嘱咐付遥先去沙发上坐着，随后撂下句“稍等一分钟我去厨房拿果茶”，便径自去了。付遥下意识地目送，末了低头又踩两下，这才慢慢挪向沙发处。

很大一张沙发，和内部装修风格完美契合。付遥小心地拿手指按了按，沙发顺着力道陷下去一大块，松开后又很快回弹——最重要的是，沙发前也铺着同样的地毯。

她有点开心，轻轻坐下后，便不露声色地垂下手去，rua了两把地毯的柔软长毛。

不远处传来冯舒羽同别人的对话声，都是语调软绵的本地方言，大概是说带同学回来玩了，果茶也是做给她喝的。

应该是在和她家阿姨说话。付遥又rua了一把软毛，心想，要不要……去打个招呼？

但是人家甚至没露面，直接找过去会不会太突兀了……

她陷入纠结走了神儿，原本张开五指揉弄地毯的动作也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冯舒羽出来时，就见她一手托腮一手垂落，目光游离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主要是她撑在颊边的手让不多的脸颊肉堆在了嘴角，还摆出那么副严肃思考的样子，任谁看了也会带点笑意的。

“我家地毯很棒吧？”冯舒羽将两杯果茶放在茶几上，挨着付遥坐下，也垂下手去揉了下地毯毛，“如果洗过地毯了还可以躺上去，然后……”

她举起双手又伸直双腿，在空中示意着挥了挥：“像这样，或者打滚，超舒服的。”

“……可以想象了。”付遥说得很认真，她确实已经开始期待了。

期待毛绒绒可以躺着打滚的地毯，期待杯壁挂着水珠的果茶、正逐渐开始放映的“不错的”老电影，还有或许能成为朋友的这段新关系。

她开始期待所有她未曾拥有过、却即将被冯舒羽带入她生命里的崭新经历。

……

三个多小时后，付遥捏着家门钥匙，有个念头在脑中冒泡，说之前她修饰期待的定语不够精确，草率了。

时间将近下午两点，按照妈妈的性格……应当是撑着没睡午觉等她回来的。

最关键的是她先前没敢告诉孙艺霞是要去新认识的朋友家里玩，只说和井和璇约了一起自己加训——而换了平常，知道妈妈在等的付遥不可能把一个私下加训拖到将近两点。

这说不通，太不合理了。

付遥或许可以只一个照面就迅速判断该避让还是强攻，也可以短时间内从两个看似各有优点的战术里抉择出更好的一个——但此时，她明知道多拖一秒情节可能就多严重一分，双脚却仿佛被无形的胶水死死粘在地上，分毫难以挪动。

她在心底一字一句默念完了半面墙的小广告，才终于抬手对准锁孔，扭动了匙柄。

“回来了？”端坐桌边的女人掀起了眼皮。

付遥尽量控制着自己的四肢不要太僵硬，弯腰脱鞋时低声道歉：“对不起妈妈，我回来晚了。”

“嗯，”孙艺霞稳坐不动，“是挺晚的。”

她说的话不太好听，语气却似乎……还可以？

不是那种冷而高傲的阴阳怪气了，而是佯装出的严肃中透着一丝……淡淡的满意？

付遥敏锐地嗅到了这一点点变化。

但她丝毫不敢放松，试探着解释：“是训练……和井和璇她们，稍微……拖了一会儿。”

“嗯我知道呢。”孙艺霞起身草草挥了挥手，“我去睡了，下次早点。”

这种情况居然被她轻轻揭过了。付遥愣了一下，差点脱口而出：“您不……”

孙艺霞也不回头：“我不什么？哦——”

她转过身来，眉头习惯性往里微皱着，又是熟悉的语气：“——哦，你们队里不是要换队长了？我以为你会为了这个加训，难道不是？”

付遥懂了。

“……是的。”她低低应声，“我……打算，去的。”

孙艺霞难得温和地笑了笑。

“好好训练。”她说，“别人可以，你当然也可以。”

付遥垂着头点了点，表情彻底消失了：“好。”

——也许，告知孙艺霞此事的人并没有明确告知她的女儿是否要参加队长的竞争，但无论事实如何，她已经知道此事，也已经默认她的女儿会参加了。

所以付遥必须让她的默认成为事实。

她不得不加入选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