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大人说,今日入夜会过来同公子一块用晚膳,特让小的知会公子一声。”
“知道了。”周筠应声,往里走。
周潇来的时候,晚膳已经热了两遍了,周筠坐着等,莫名觉得有些心慌。雪停了才一日,入夜又下了,屋里燃的碳火足,莫名有些热,周筠让月容将窗开了一个小口子,风雪沿着缝隙飞进来,吹去了些许燥热。
“大人。”踏雪声中夹杂着行礼请安的声音。周筠听见声音,站起身相迎。
毡帘掀开,是扑头盖脸的寒意,周潇已行至门前。
“父亲。”这是周筠回府后唤的第一声,周潇听见这声,脚步明显一顿,仅一瞬,便若无其事地解了大氅递给身后的下人。
“等许久了吧。”周潇开口,靠近的时候,周筠敏锐地觉察到一丝不对劲,他的身上,除了风雪的清冽,还带着血腥味。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青峰,青峰明显避开了。来不及思索,跟着周潇进到屋里。
“未曾。”周筠应声,待周潇坐下后方在旁边坐下。
“你不问问我去做什么了?”周潇开口询问。
“父亲自有成算。”周筠应下。
恰逢丫鬟将热好的酒上来,周潇接过酒壶,倒至周筠面前的酒杯中。
周筠看着周潇,心里的慌乱更甚。
周潇不动声色地将酒斟满,示意周筠喝,周筠举杯一饮而尽之后周潇才悠悠开口:“你母亲,将你教养得是极好的。”
“只可惜……”
突然这样提到许雾,周筠心里一咯噔。
“只可惜?”周筠接过话头。
青峰这时候不合时宜地插嘴道:“只可惜,风雪深重,小夫人太急,夜间行车时,碰上了捕食的野狼,马车,不小心落到了悬崖之下。”
周筠皱了皱眉,月容在旁边,已是惊地说不出话来。
“那尸身呢?”周筠讷讷地开口问道。
“那悬崖高万丈,尸身,怕也是寻不到了。”
“怎会?”虽然那时候就知道了周潇大抵容不下许雾,可她没想到,竟会这么快。
周潇看向周筠,眉目隐在晦暗的光影中,看不透到底是何情绪。他抬手,给自己也斟了一杯酒,转了转手上的酒盏,淡淡道:“明日就要去国子监了,早些歇下吧。”
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后,他站起身往外走,周筠有些木然地应声:“是。”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许雾的离开,于周潇而言,如那杯酒一般,喝下了便是过去了,再掀不起任何波澜。
“明明出府前,夫人还好好的,这才过了几日,怎会……”月容喃喃着,声音已然哽咽。
烛花“噼啪”作响,周筠突然站起身:“都撤了吧。”
掀开毡帘,外头的寒意侵袭,周筠才有了实感,她走到檐下,看着纷扬的落雪,想到了在儒州的院子里练剑的日子。许雾待她,不如旁的母亲亲厚,但周筠知道,因为许雾的心里,装了太多东西,金银、权势、不甘,所以,那点温情,自然也算不上什么。她想过许多她的结局,独独没想过是这样潦草悲惨的下场。
明明许雾让她扮男子,为的就是有一天能回到盛京太师府,没想到,这太师府,她是进来了,而她,永远都没有机会了。
周筠抬手,接住一片雪花,雪花瞬间就化成了雪水。她的脑海里,蓦然浮现那日儒州许雾在门前样子,眼角泛红,明显的失态,当时她只道是许雾因着多年夙愿要成,可现如今想来,那一眼,似乎并非是她想的那般。
她愣怔着,开始回忆那日的细节,想将许雾的脸回想得更仔细一些,可那时候她哪里会想到是永别,不过匆匆一眼,再怎么回想,也只是模糊的一张脸。
不知道,那日在屋里,周潇到底同许雾说了什么。想到这,她有些冲动地往外走,她想问问周潇。走了两步,她停住了脚步,即便她真的去问,周潇又怎么会告诉她。
忽然背上一暖,偏过头,月容正将披风披到她的身上,眼睛红得厉害,哽咽着出声道:“月容,会一直陪在公子身边的。”
不知道是她说得太坚定太绝对,还是风雪迷了眼,周筠只觉得眼睛干涩得厉害。
她回过身,看着漫天茫茫的雪,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她自小就被扮成男子,许雾已经替她规划好了她的一生,她从来没有反抗的心思和想法。现如今许雾突然去了,可她现如今成了太师嫡子的事,人尽皆知……
一时半会儿的,想要离开是不可能了,她轻轻吐出一口气。
兰生站在屋檐前,看着周筠的背影,握紧手中的剑,缓缓垂眸。他什么都做不了。
躺到榻上,遣了他们出去,只觉得心尖钝痛不已,眼泪顺着下颌落到脖颈时,周筠有些呆怔地抬手触了一下。从她记事起,她已经很久很久没哭过了。
“阿娘。”
她压着哽咽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喃喃道,早知是永别,这盛京,她怕是压根不会来。
终于在天将亮的时候睡着了,不过没一会儿,就被月容叫醒了。
打开门,先看见的却是兰生。
一身玄色武服,肩发上落了一层薄雪。看见周筠,他先是将剑放下,接着上前犹豫着叫了一声:“公子?”
“无事。”周筠扯出一抹笑来,以示安抚。
月容领着下人过来,神色疲倦,眼睛红肿得跟兔子一般。
“月容,让她们伺候就行了,你回去好好歇歇吧。”
月容看向周筠,周筠也只是比她好一些而已。她将棉巾浸入热水中,拧干递到周筠的手上。
“今日是公子第一日去国子监,奴婢不在怎么行,再说了……”她说到这,明显一顿,接着就沉默了。
周筠大概也猜到了她要说什么,也不再开口。
还未上马车,便听得院子里的动静。
“二哥。”奶声奶气地一句,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周荔的身上。
穿着一身白兔毛领粉衣裳,脸蛋红扑扑的,从院子里小跑着出来,跟个糯米糍似的。眼看着要跑出来了,没曾想在门口停住了,小小的一个,躲在门后。
瞧见周荔,周筠心情舒缓了好些,扯了扯嘴角,朝着她招了招手:“怎么了?”
周荔见状,胆子大了一些,从门后出来,走到周筠的面前伸出手。周筠低眉,周荔的小手上躺着一块芝麻糖。
“阿娘说要……礼往尚来。”周荔一本正经地开口。
周筠哑然失笑,伸手摸了摸周荔的脸:“是礼尚往来。”
“二哥,你的手,暖乎乎。”她的脸有些凉,周筠习武,体热,触碰到周荔的时候,她的眼睛都亮了。
周筠顺势伸手,捧着她的脸,她的手粗粝,却也忍不住轻揉了揉周荔圆滚滚白乎乎的脸蛋。伸手拿起她递过来的芝麻糖,放进嘴里。香甜的味道在舌尖漾开,冲去了好些苦涩。
马车摇摇晃晃往宫门去,这时候天还未大亮,只挂着几盏灯笼的街市分外冷清。不知为何,周筠心里总觉得七上八下的。
过了皇宫侧门,建筑变得庄严恢宏起来,雕梁画栋、琼楼玉宇,在雪色的遮盖下,愈发显得高处不胜寒。马车缓缓而行,周遭洒扫的太监宫女皆低眉顺目,见马车经过,木然地靠边行礼。
过了好一会儿,马车停了,周筠下马车,就瞧见前头候着的小太监。
“周公子。”小太监见周筠,远远地便行礼请安道。
周筠颔首,刚想开口,便听见小太监接着道:“请随奴才来。”
行至廊下,才要抬步,便听见身后的响起:“还请两位留步,在此休息片刻。”
回过头,月容同兰生已经被拦在了几步之外。月容有些焦急地看着周筠,兰生则是有些茫然。
“无妨。”周筠出声安抚,转而跟着那小太监往前走。
转角一过,眼前便开阔起来,空旷又低陷的一块空地,像是小的演武场,被厚厚的雪覆盖着,白茫茫的一片。空地里头站着五个人,一样的玄色武服,蒙着面,看身形和站姿,不像是等闲之辈。
小太监朝着下去的阶梯抬了抬手,周筠疑惑地看向他:“这是要?”
“回公子,皇子伴读,要通过测试才行。”
周筠当即了然,斜睨了那小太监一眼,视线落到远处那五个人身上,嘴角微微勾起:“周大公子,也曾这样吗?”
小太监显然没想到周筠会这么问,愣怔片刻才犹豫着回话道:“回公子,奴才才入宫不久,旁的,并不知晓。”
皇子伴读,皆是王孙,承了不应承的委屈,自小一起同窗,但也自然而然地会成为心腹。周策去了,她又无缘无故地出现太师府,毫不费力地收下了原本属于周策的一切,谢怀澈对她有敌意,也是在情理之中。
周筠冷笑一声,抬步往下走。
“公子,奴才替公子褪了大氅吧。”小太监往前一步,微微抬手,却只触碰到了大氅上的白狐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