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听羽揣着镯子回到宿舍。

汪海洋刚起床，正窝在椅子里边吹头发边等外卖，见他春风满面地回来，忍不住关了吹风机，狐疑道：“林哥，你约会去了？”

林听羽一顿，扬起的嘴角强行往下撇了撇：“我脸上写的？”

其实也没有，他的表情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他本来就不是会大哭大笑、喜怒形于色的性格。

但汪海洋就是觉得他今天有一点不一样，或许是因为往日里略显清冷的五官线条，此时有那么一点不易察觉的柔和弧度，就让整个人都散发出了一种明媚的快乐。

非要形容的话，就像是春天冰消雪融后，开满山野的花。

这再好不过了。不管是谈恋爱，还是实验有所进展，汪海洋都发自真心地为他林哥高兴。

放在以前，他大概会没心没肺地刨根问底。但就在前几天，他自己被前男友的事弄得很狼狈的时候，林听羽并没有做这样讨人厌的事，甚至不需要他提醒，就随口在呆哥面前把他的身份隐瞒过去了。

将心比心，汪海洋很感激。现在轮到林听羽不想透露恋爱关系，他也不会再追问。

可林听羽却没法冷静。

俗话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他的心意日复一日聚沙成塔，不经意间长成了藏不住的庞然大物。

身边的每个人，似乎都看出来了，他最近的状态不对劲。

那秦到源呢？他看出来了吗？

如果他看出来了，那这就和他不想打扰对方的初衷背道而驰了。

可是，林听羽想起刚才的拥抱，又想起前不久对方说自己不会有女朋友，他又有些不确定了。

秦到源到底是不是直的？

林听羽想问问他，手机都掏出来了，戳开对话框却又犹豫了。

这话问出来，就和告白没区别了，但是不问他又不甘心……

一旦面对命运的两难抉择，人就很容易求助于玄学。

最终，林听羽还是退出了秦到源的对话框，转头联系了观自在。

[林听羽]：那个……观哥，我能找你算卦吗？

正值午休，观自在回复很快。

[观自在]：你要算什么？

[林听羽]：……姻缘？

[观自在]：好啊，那太可以了！

观自在说完，没一会儿就给他发来一个链接，让他点进去之后，默念三遍自己的问题。

林听羽打开链接一看，发现那居然是一个在线抽签的小程序。

他一脸茫然，随手戳了一下手机屏幕，签筒哐哐摇晃几下，随后一块木牌就跳了出来——上上签。

林听羽：“……”

这抽签模拟器，难道不是那种无聊的骗人小游戏？

他截图发给观自在，正想提醒他是有编制的正经道士，招摇撞骗是会被举报的，就见对方先发制人——

[观自在]：上上签，受命于天，这波稳了，冲！

林听羽：“……”

什么东西？这纸糊的玩意，还真赛博解上签了？

[林听羽]：这不全是上上签？

众所周知，这种算命小程序就是提供个心理安慰，根本不会放那些大凶的签文。

[观自在]：当然不是，这是我们道观正经的卜卦程序。

林听羽将信将疑，又戳了戳手机屏幕，没想到这次跳出来的木牌真的变了——下下签。

林听羽无语了，这么短的时间，怎么可能吉凶逆转？

他又截了个图。

[观自在]：下下签，人定胜天，这波能整，冲！

林听羽：“……”

他算是看出来了，观自在深得道家老祖真传，什么天意一概不管，主打一个万事随心。

他不想理这个江湖骗子了，正准备退出对话框，对方却又给他发来两条消息。

[观自在]：姻缘嘛，成与不成皆是缘，你不试试怎么知道？

[观自在]：若是成了，你俩记得发双份红包哈。

靠。林听羽暗骂了一声，脸色腾地一下红了，除了汪海洋那个二百五，这群人果然都看出来了吧？

九成九的可能性，秦到源也已经知道了……那他这段时间的小心翼翼又算什么呢？

林听羽有点无地自容了，鸵鸟心态当场发作，跟丁教授打了声招呼，收拾行李连夜就回了江城。

没有暖气的长江流域，十二月比北京冷得多，火车上午九点到站，林听羽家的阳台门上却仍挂着一层薄薄的霜花。

他给大半年没通风的房子做了清洁，然后坐车去了公墓，晚上又拜访了孟老师，刻意忙忙碌碌，回家倒头就睡，不想看一眼手机。

直到第二天，丁教授也到了江城，他才重新打开微信，假装山里信号不好，延迟了十多个小时才回复秦到源昨晚的那句“晚安”。

云栖山没有通铁轨，从江城过去，得先坐两小时动车，再坐两小时大巴车，才能到达山脚的村子。

这里的村落还保持着相当原生态的环境。酒店当然是没有的，整个村里就只有一个民房改建的招待所。房间狭小阴湿，墙壁贴着不知哪年的卷边报纸，电视机是老式的大屁股，空调轰轰吹着时冷时热的风，热水壶烧出来的渣子比水多。

每天晚上，林听羽稍微一翻身，就能听到床板嘎吱嘎吱的响动。

招待所的餐厅就更是一言难尽，每顿饭换着花样煮土豆玉米萝卜和红薯，唯一算得上荤腥的只有米饭里的一点猪油渣。

偏偏这村里连个便利店也没有，林听羽住了一个星期，嘴里都要淡出鸟了，早知如此就该搬一箱泡面过来，红烧牛肉味的。

这种时候，C大的食堂就显得梦幻又遥远了。他简直能猜到每个窗口每天做了什么菜，什么样的排队顺序才能打到他想吃的每道菜。

想着想着，他又会想到，他以前是不关心这些的。

曾经很长的时间里，他只在离宿舍楼最近的食堂吃饭，因为他要上课要做实验还要打本赚钱，一天掰成二十五个小时都不够花。

后来他有积蓄了也不再赶时间了，吃饭只吃生命体征维持餐的毛病却改不掉了。

是秦到源孜孜不倦地给他推荐其他食堂的菜色，还跟大数据似的，根据他的反馈调整每天的菜单，这才把他养得刁嘴了。

林听羽拽了一把田间的枯草，看着远处一片苍茫的云栖山。

某颗埋藏多日的种子悄然扎穿心脏，吸血吮髓无法无天，猝不及防就开了满枝爱意灼灼的花。

不得不承认，他很想秦到源。

好消息是，采样进行得很顺利，再待三天就可以回北京了。

他们这次采集的是对照组土壤样本，力求样本受污染指数接近于零，云栖山的条件不能更合适了。

这里就像是被现代化进程遗落的一隅，清晨整个山谷都裹着阴冷的白，连草尖也不曾颤动一下，直到东边山脊的阳光渐渐晕透半边天，星子才会一颗接一颗地散去，雾才会醒来，宛如世外桃源。

而落日也是极其壮观的，林听羽把它当成工作一天的奖励。他沿着村里的石子路往外走，想去田埂边坐下看一会儿晚霞。

刚一走到村口，就见到今天最后一班大巴车熄了火，在站台边停了下来。

这村子不是对外开放的旅游景点，平日里鲜有人至，往常大巴车司机只是在村口象征性地停一会儿，然后就会趁着天还没黑开回城里。

但今天的情况显然有些不同。

年久失修的大巴车门，“砰”的一声被人用肩膀顶开，一个身形颀长的男人走了下来。

他穿着正装，衬衣扣子敞着两颗，口袋里露出半截领带，整个人的形象有些凌乱，却也和这个简朴过头的村子格格不入。

或许是晚霞太绚烂，映照着他的脸色微微泛红，眼神却漆黑如潭，既不像上山偷猎的，也不像借道偷渡的。

林听羽怔在原地足有两分钟，似是辨认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忽然，他弯起眼睛，笑了起来：“帅哥，偷人呢？”

-

秦到源还真是来偷人的。

自从上次NUG夺冠，声势浩大地干崩了游戏服务器，公司就开始陆续抽调人手，前往各个分部做服务器检查和维护。

“你们什么意思？想让我去啊？”前几天的部门晨会，数据部经理沉着脸，扫视过满屋子鹌鹑。

“啪”的一声，文件夹被甩到桌子中间，纸页哗啦翻开，上头印着秘书处刚下发的新一轮出差通知。

这次服务器检查轮到了华中地区，出差地点是江城。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绝大多数人都低垂着脑袋，互相交换着苦笑的眼神，不敢跟经理对视。

按理说，出差本该比坐办公室里写代码轻松得多，可江城这地方吧，情况又有些不同。

在这里，国企拥有绝对的话语权，江城分部和他们来往密切，公司内部也有很浓的官场风气。

到那边出差，免不了要跟领导吃几顿饭，之后就是陪着喝酒啦、攀亲道故啦、介绍对象啦等等一套连招。

互联网公司多是年轻人，对于这种酒桌文化嗤之以鼻，向来是能躲就躲，即使经理发了火，也没人愿意主动应下这差事。

“你们是哪里来的少爷小姐吗？一点苦都吃不了。”经理的脸色比外边的天色还要阴沉。

秦到源就坐在临窗的位置，偏头就能看到灰蒙蒙的天空。

积雨云在北京上空徘徊不去，一场雨绵绵密密地下了三天，让人连骨头缝里都染上了一层潮气。

和林听羽的聊天记录也停留在三天前，对方似乎是去了什么深山老林，信号时断时续，两人仿佛隔着光年在聊天。

失去了小艺术家的调色，这灰雾笼罩的初冬时节就显得无比黯淡，单曲循环《孤岛玫瑰》也没用。

秦到源看着外边淅淅沥沥的小雨，也很想他的小羽。

凝滞的氛围里，秦到源收回视线，用笔尖点了点桌子，漫不经心地开口道：“我去吧。”

话音落下，数道敬佩的目光瞬间落到他身上，身边刚被经理点名的同事感激涕零地望过来，那表情仿佛在说：秦工大义！

“还是小秦懂事。”经理明显也松了口气，怕他后悔还直接把大饼给画好了，“今年我们部门的优秀员工就你了。”

听到这话，也没人觉得不妥，所有人都露出了劫后余生的表情，纷纷表示应该的。

秦工本来就是技术最好的，又有这种“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精神，不拿个奖简直说不过去。

以他这外形条件，一入国企老领导的狼窝，说不好就是一个人出差、一家子人回来了。

唉，牺牲太大了。

-

秦到源的确想把人带回去。

不说别的，光是看着那消瘦的手腕，他就忍不住皱起了眉：“你导师虐待你了？”

两人坐在田埂边，林听羽正伸手拨弄路边的野花，闻言愣了一下，顺着他的视线望向自己的手，然后扬了一下嘴角：“你要是知道这里的食堂每天做什么菜，你也会觉得还不如吃我挖的土。”

听他报了几个菜名，秦到源就露出了嫌弃的眼神：“这是在跟和尚庙搞联动吗？”

“我们科研民工就是这么苦逼。”林听羽打趣道，“还是秦工的白领生活让人羡慕。”

刚说完，就见这位白领把手伸进裤兜，缓缓抽出一截火腿肠。

林听羽眼神一亮。

天色渐深，他的眼睛就像落在深蓝湖面的星子，表面泛着冷气，可只要投下一块小石子，就会看到波光粼粼的涟漪。

秦到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林听羽一边咬着火腿肠，一边含糊问道：“你中午吃的什么？”

秦到源想起中午的应酬，顿了下答道：“……剁椒鱼头。”

林听羽乐了：“你能吃辣？”

“不能，所以领导才让我吃。”

让不能喝酒的人喝酒，让不能吃辣的人吃辣，就是某些领导最喜欢玩的服从性测试。

林听羽沉默了一瞬，看来白领的生活也并不那么一帆风顺。

不过他很久没吃过剁椒鱼头了，一想到那麻辣鲜香的味道，手里的火腿肠顿时不香了。

秦到源垂着眼，看到他悄悄舔了舔唇角，又好笑又心软，几乎是带着诱导性地说：“我嘴里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