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若遗醒来的消息在招摇山传了开来,但是就像一粒石子掉落深潭,只引起了微不足道的波澜,甚至大多数人都忘了她丢了魂的事儿。在众人眼中,她强得可怕,强得可靠,强得理所应当,她养伤就如同闭关一般,虽然会很久见不到,但是总有出关的那一天。
而且话说回来,见到她也不会怎样,她不同人讲话,别人若是认出她来向她问好,也只会得到一个若有若无的“嗯”。
她的眼里只有剑,而她的剑,只诛魔。
谢恒的三个徒弟做完早课来到乌有山练剑。乌有山名字里有个“山”,却是一处平得不能再平,秃得不能更秃的所在。据说此处本有丛山峻岭,山上密林层叠,但是前辈们在此处日复一日地练剑,夷平了山石,砍光了草木。甚至在对面山崖中还隐藏了几道剑意,若谁练剑的时候有幸能够触发,便可隔着不知几百上千年领教前辈大能的指点。
毓均最晚入门,如今不过二十几岁已能御剑。师祖说他有悟性,甚至比他师父还强些,他不敢自傲,但是偶尔看到师父还是会不自觉想起师祖的话。
“俊柏指点毓均道衍六十四剑,佑澄随我学沧浪第二剑。”
道衍派是个很杂学的门派,但是宗门宗旨只一个“顺”字。大道三千,每个人入门后,首先要学的就是悟道,快则一年,慢则三五十年。待悟出自己的道来,便顺势而为,因势利导,因材施教。一旦弟子有了自己的道,便是师父也不会干预弟子修行。
其中剑修的心法,便蕴藏在道衍六十四剑中。
毓均去年入了天清峰,如今在学第十剑,由他二师兄俊柏指点。佑澄是谢恒的大弟子,已经悟出了自己的剑意,和他师父一样,是水系,谢恒便教他自己所用的沧浪剑。
谢恒只教剑招,不教剑意,因每个人的剑意都可能是不同。
过了一会儿,谢恒觉出不对,三个徒弟今日都有些不在状态。
“毓均,第十剑起势为平,用力要稳,讲求刚健守中。你今日剑招怎么显得唯唯诺诺?”
“俊柏,你这去势也有些急了,好像狗急跳墙。”
两个徒弟都不正常,他一回头看大弟子,“佑澄啊,这一式叫潮涌,要一剑强过一剑向前推,你这胳膊都不伸直,是怕磕到墙吗?”
说完他心中一动,抬头向对面山崖看去。
哦,怪不得。
师姐不知何时站到对面,三个蠢小子受到强者威压,手都不敢往外伸。尤其老三,悟性最高,胆子最小,剑都哆嗦了。
谢恒摇摇头。
真是没有一个堪用。
他突然有点明白,师父和自己说话为什么总会举目望天。
随着师父的视线,三个弟子也看到了赫赫有名的大师伯,恭敬施礼。
“师伯好。”
师伯却没有像以往一样嗯一声走开,而是提剑朝他们的所在飞身而来。
姑若遗站到不远处,“你们练着,不必理会我。”话毕,将手中剑随意支在地上。
无往生接触山石发出叮地一声轻响,毓均脚下一个踉跄。
有点丢人。
瞟一眼师父,嗯?师父那是什么表情?
谢恒脸上两分同情三分期待还有五分幸灾乐祸。
往日同师姐一起练剑的压迫感如同刻在了他的神府,呵,徒弟到底单纯,还不知道一会儿要面对什么打击和摧残。
反正师姐若是出手,他是不会阻拦的。
当然也拦不住。
毓均第五十次撑不住剑招落了腕,他自己也开始急躁气馁了,灵气已经耗尽,手腕微微颤抖。
要不今日就算了,他想。
突然,一股暖意自他腋下而起,托着他肩带肘肘带腕,又将剑抬了起来,笔直上挑,是道衍六十四剑的第一剑起势,乾。
他突然想起自己刚握剑时的踌躇壮志。
他十岁引气,十六筑基,只参加一次大比就遇到玄舟道长收徒,顺利拜师认祖。师祖说他悟性极高,假以时日定成一方大能。
但是学剑太苦,日复一日只学那一招,不知何时,他的锐气就被折了。
这时剑招已来到低处,几乎擦着地面砍向自己的双脚。
毓均心中悚然一惊,却见剑的去势缓了下来,向侧旁划过,滞涩之感也随之不见,仿佛顺水而行,顺畅起来……
这股不属于自己的力量带着他,将道衍六十四剑的前九剑走了一遍,毓均体会着志满,低落,困顿,每每稍稍振奋,便又会经历泄气,忧虑,消沉。
他内心数次起伏,放弃与不甘此消彼长,灵气早已透支,神魂如同针扎一般剧痛,像有一把锯,切割着自己。
放手吧,人生本该苦短,何必要为难自己走什么仙途?
凭什么?大道三千,凭什么没有我的一席之地?
可是你坚持就会有结果吗?
难道不去尝试就放弃吗?
右手拇指抬起又按回到剑柄上,如同他内心割裂地挣扎。然而就在此时,剑尖由里至外,又平平的向前推去,稳稳划过一周,停在半空,抖动着指向远处无边山林。
或者更远处。
平静无奇,却一往无前。
结果那么重要吗?
走下去,你才能看到未来。
原来这就是第十剑,履。
踏踏实实的走过,将心中所盼所怖,所愿所惧,全部放下。
毓均被强行带着走了十剑,衣衫早就被冷汗打湿,此刻他却并不难受。心中是从未有过的平静,放下与拿起,他手上沉重,内心却出奇地轻松。
那平平一剑带来的感悟仍有余韵,他只觉自己心境好像有所不同。
姑若遗的灵力缓缓撤去,毓均瞬间颓委在地。两个师兄一直从旁看着,立刻前来搀扶他。
“谢师伯……指点……”毓均嗫嚅着,连抱拳的动作也做不出来。
姑若遗“嗯”了一声,如从前一般便要走开。
可下一瞬,一个声音似在她耳边叹气,“只会说‘嗯’,也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
修士敏锐,她甚至觉得这气息将她耳边碎发撩起。
她立刻铺开神识,却发现身旁无人。
这感觉很怪,像是脑中记忆的残留。
最重要的是,并不危险。
于是她收回刚迈出半步的脚。
只见她紧闭双唇,偏过头,松开因过于用力而下沉的唇角,对毓均等人淡声道:“不可急躁。”
末了又看了眼师弟,想对他也说些什么。
谢恒正讶异地长着嘴,直愣愣地盯着姑若遗。这呆样……实在不知道能跟他说什么,于是垂眸转过头去。
以为师姐也会嘱咐自己两句的谢恒:“……”
好歹认识了一百多年,一点面子都不给吗?
如此过了五日,毓均三人各受到不同程度的指点。整夜的修炼也赶不上练剑半日的损耗,个个面带亏虚之相。
谢恒从旁看着,甚是欣慰。
师姐虽然不知为何话比以前多了,下手还是曾经那个她。
但是此事有异,饶是他迟钝,也感觉出不对来。
“师妹,师姐最近有没有去找你?”他去找冯玉柔打听。
冯玉柔正在修补琴房里的琴,头也没抬,“几日前来过一次啊,怎么了?”
谢恒立即低声问她,“可有什么异样?”
见他如此神秘,冯玉柔停了手中动作,仔细想了想,“没有吧,就是看我们练了一个曲子。”
“什么也没做?”
“没有啊,连话都没说,我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就走了。”
这怎么不一样,谢恒皱眉琢磨。
“二师兄怎么这样问?”冯玉柔问他,谢恒便将这几日师姐指点他徒弟练剑的事儿说了,谁料冯玉柔却不觉得奇怪。
“都是剑修,师姐指点你们不是很正常吗?我记得从前师姐也同你一起练剑来着。”
“那都多长时间以前了,至少五十年都没有过了,而且她现在也不指点我,只同佑澄他们说话。”
“你都是有徒弟的人,当着你徒弟们的面,师姐怎么好像从前那样说你。”
谢恒脑中如雷击般劈过一个想法,两眼倏地发亮——
“我知道了!是徒弟!”
冯玉柔被他突然大声吓了一哆嗦,差点崩断了手里的琵琶弦,摸着宝贝后怕不已,“谢恒你要死了,吓我一跳,断了弦我用你胡子补。你说什么徒弟?”
谢恒挥挥手,自动略过了前半句,直接回答她,“师姐她定是想收徒弟了!自己没有,就只好来用我的!”
见师妹面露怀疑,谢恒一把拉起她,“走走走,现在就去找师姐。再让她练两天,我徒弟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