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境首山,名曰招摇。
主峰天清峰,一老者赤脚站在水田里插秧,头上戴着的草帽旧得看不出年份。
“师父!”突兀地一声,那老者身形顿时不稳,原本已插在水田里的秧苗也随之化作点点柔光,整个画面随之消散。
原来不过是一个幻境。
白衣老者挥挥手中草帽,将山间尚未完全散去的幻境扇了个干净。若是仔细看,除却衣物草帽,他比之刚刚插秧的老者还是有些不同,之前的老者面色黝黑,更像山下的凡人。而眼前人,鹤发童颜,白须隐隐发着银光。
这便是无妄真人。
半月前他投了一缕神魂化作秧苗,是谓种魂,是他近些年悟出的修道方式。若是能等到结出稻穗,一缕神魂便能强大到成千上万倍。
“何事?”
他没好气地看了眼十步外的二徒弟。
“大师姐神魂不稳,隐有败……”话未说完,无妄拔地而起,骂声从天上传来“这么重要的事,你他娘的怎么才说!”
“……相。”谢恒挠挠头,他倒没有师父那么慌张。
那可是师姐。
就算躺了十年,师姐也会化险为夷。
无妄落在姑若遗洞府门口,伏山已在里面,刚刚点了一道清净咒入了姑若遗眉心。
“师弟,净慈如何了?”姑若遗道号净慈。
“神魂不稳,不知遇到了何事。”伏山表情凝重。
“十年来,还是第一次。”一道女声传来,无妄这才发现,赤霞也在洞中。
是了,距她神魂丢失,已过了十年。这十年里,他们三个老家伙似这般齐聚于此已有多次,只是这次情况似乎格外糟糕。
说着,姑若遗急速喘息,双眉紧锁,闭了多年的眼睛微微震颤,好像极力想要睁开。几人正屏息等着,忽听伏山道了声“不好”,他上前一步掀起她衣袖,便见一丝魔气自她左手少冲起,经少府、神门、灵道,此刻正停在少海,若隐若现。
此乃心经,若让魔气走通,入魔不过一瞬,从此她百年根基便毁于一旦。
几颗心悬起,谁也不再说什么。
不止于此。
剑修成魔,神兵化凶。
姑若遗眉心红光乍现,她越是挣扎,红色越是粘稠,仿佛能滴下血来。
“若是……”赤霞本在偏僻处坐着,不知何时走到了塌前,她是画修,妆容向来精美,此刻双唇轻启,面露愁容。
师兄妹间多年默契,未尽之意不必说出——
若是她入魔,要不要就地诛杀?
无妄苦笑,这大弟子本就对人情懵懂,少有悲悯,倒是一方大魔的好苗子,十年前她境界已经将入洞虚,若是她以魔身醒来,他们三个老家伙联手也未必能将她留下,只怕又是一场祸事……
若论心狠,还得是医修,伏山递来一个眼神——
要杀,就趁现在!
可无妄怎么舍得?这是他从小养大的徒弟!
不知何时赶来的谢恒被三位长辈的眼神机锋搞得一头雾水,但是他看明白了伏山师伯手里的杀招。
伏山一针落下,被一根画笔、一顶草帽、一柄剑同时拦住,震得他向后倒退了十余步。
“你们糊涂!”
谢恒重重跪下,“师父!两位师伯!大师姐道心之坚,四境之内少有人及,再等一等吧!”
仿佛应了他的话,又过了片刻,姑若遗眉心红光慢慢隐去,左臂魔气也消失不见。
整个人逐渐安稳了下来。
赤霞叹了口气,“这孩子,倒真是难得。”想起自己刚刚把口脂抿花了,又回到角落里坐下,对镜补起妆来。
此刻在姑若遗的梦中,她正要和九山正道一决死战,却突然被她道侣拽回了魔宫。“你做什……”话未说完就被吞下,知无言不知道为何发起疯来,落下的吻既轻又重,既缓又急,就像他现在的心情,既爱又恨。
姑若遗被他禁锢在两臂之间,根本腾不出功夫说话。
一番激烈云雨过后,她才突然又想起来刚刚未竟的一战。
那些正道的杂碎怎么回事?难道区区玉水都不敢闯?竟然就这样由得她回了魔宫,现在还没追来。
知无言发过疯,渐渐平静下来。
他身上总是凉的,即便是刚刚经历过最极致的缱绻,依旧是凉的。此时这人正懒散地靠在姑若遗没有温度的身上,玉质般的手指在她肩头餍足地打圈。
她这个人,警惕你的时候,你什么都是坏的,信任你的时候,又毫不怀疑。明明身上有这么多不符合常理的地方,她却一点都看不见,傻乎乎地相信知无言的每一句话。
巨浪过后的平静,最令人感到惬意。两个人各自平息着情/潮,片刻,知无言见她半天没有言语,突然觉得不对。
“你在想什么?”他将头从她颈窝支起,探究着望她。
他眼睛长得好,就是两点瞳仁黑得有些过分,明明有着晶石般的通透,望久了,让人总想沉沦其中。姑若遗眨眨眼,他黑着一双眼看人的时候,多半是不开心了。
也不用她回答,“你在想章珩景?”他边问边观她神色。
呵,不止。
他又说了几个人名,个个都中了。
知无言差点呕血。
真的不该给她挖坑。
真的不该!
坑有多深,他就有多蠢。
这人打起架来不要命,为了这些个梦魂魔捏出来的人,为了这个假魔域,她要自爆元神,魂飞魄散这么可怕的事,说出来连眼都不眨。
她不知道她只有一魂,但是知无言知道,看清她同归于尽的杀招时,他飞身牢牢将她抱住,用力之猛,甚至破坏了梦境力量的平衡。
这里维持不了多久了。
想到分别,知无言一直没什么用的心脏微微震颤。
也许就是天意吧,让她解脱。
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了。
即便现在,她心里也指不定在琢磨什么杀招。
明明上一息还在他神府里又哭又叫的,眼角还湿着,转眼心思就飘了八千里。
气死了,知无言气死了。
他也怕死了。
他不想离开她。
好,好,好!冷情冷血没心没肺是吧?干脆就这么散了吧!
姑若遗原有些心不在焉地应付知无言,因为两人神识通感还未全断,基本不用费什么心思。但是她猛然感觉到某种熟悉又危险的气息,一个错身本能便要逃脱,却被半路扣住。
“想跑?”知无言低头咬住她。姑若遗右手挡住他的脸,左手两指并剑刺向他腋下,那是他的弱点。果真知无言侧身躲过,留出一个缝隙,姑若遗趁机滚了过去。可惜又被知无言横出一条长腿压住。身上本就所剩无几的衣服,又掉了一件,露出白花花的身躯,姑若遗扫了一眼,就算看过很多次,依然会觉得他大概是玉雕的。
两人在这方寸之地,只着寸缕地过了数十招,不出意外,姑若遗败下阵来,认命投降。
只是,被淹没的一瞬,她突然反应过来,这人怎么好像弱了许多?
这样想着,便直接问了出口。
知无言心中一滞,手上动作却不停,咬牙切齿地说:“还在想乱七八糟的,我看你是不想走了。”
云淡风轻地说到走,心口却涨得发涩。
姑若遗自然不知他是何意,只觉得又痒又酥,笑着躲闪。
最要紧的时刻,知无言突然停了下来,用她从未见过的眼神望向自己。
“说你爱我。”他道。
漆黑瞳仁里,藏着浓得化不开的情谊,这是爱吗?
姑若遗读不懂。
“爱”在她唇齿间滚了一圈,说不出口,但是她觉得胸口被装得很满,好像生命最初的时候才有过这种紧紧贴住另一个身躯的愿望,想要拥抱。
不知为何,她将手放在心口,那里还是没有心跳。
她明明很激动了。
又是一个吻落下,这次很轻很轻,几乎就是贴在唇上,知无言叹了口气,用发痒的气音说,“我爱你。”
带着姑若遗的唇瓣也做出了相同的口型。
这样也算是互诉衷肠了吧。
现实中只有十年,可是他们在梦中却过了百年。
马上,他就要亲手撕开自己编织了百年的谎言。
他好难受。
他这个魔物,在世间游荡了这么多年,见过无数的悲苦,却第一次感受到了难受。
姑若遗对他的反常很是懵懂,“你……”
她想问怎么了,却被知无言接过,“你别忘了我。”
说完,他伸出拇指贴在她的眉心,亲手抹去了她百年的记忆。
“你要是敢忘了我,我这辈子也不会放过你。”他道。
却没有人能听到了。
随着梦魂魔的撕裂,知无言分出两成魔力裹住她轻柔的命魂,安全护送到招摇山。他早已查过了,这是招摇山道衍派的首徒,十年前一剑惊天下,艳阳剑重现九山,她是人人敬仰的剑道魁首。
只是不知为何,一直昏睡不醒。
命魂归位,三魂相融,姑若遗面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满足。
守在一旁尚未离开的谢恒微微一愣,他从未在师姐冰霜的脸上见过这样的神情。这笑容虽然很淡,一如她整个人,就是很淡。但她刚刚半脚入魔,此刻平静躺在那里淡淡笑着,好像渡了一层光芒一般。
师父师伯不知何时已经离开,此刻谢恒独自一人站在她床前,突然有些无措,不知道手脚应该怎么放,好像干了什么亏心事儿一般慌张。
忐忑间,他对上一双清冷目光。
呼,还好师姐醒了,自己可什么都没……
噶!
谢恒一口气松到一半,又提了回来——
“师!姐!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