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后,姬盈不出意外地在凰祺宫见到等她归来的谢明渊。
高门耸立,宫墙深深。踏进殿门的刹那,她看见谢明渊独自站在庭中,眉眼清隽,身姿挺直,像棵韧而不折的松柏。
见姬盈望过,谢明渊向她微微低头,并道一声“陛下”,说着便吩咐宫人烧水添茶。
聆春听夏自觉上前帮忙。
凰祺宫宫人立时有序地忙碌起来,独留姬盈一人站在庭中默默发怔。
这可真是糟糕,姬盈想。
她似乎已经习惯下朝后第一时间见到谢明渊,再和谢明渊一同用过午膳,乘辇到雁晴殿或是御书房去。一路上,谢明渊总是置御史台于无物地坐在她身旁,称呼却仍是毕恭毕敬的“陛下”,待她既像女帝,又不像女帝。有时无风无雪,他们便从凰祺宫一路步行,或许行至御花园心,看枯木垂雪、松树长青;或许行至太央湖边,看结冰的湖面上宫人留下喂食的米粒,鸟雀聚集又簌簌起飞。
——而这距她失忆起不过才一月。
谢明渊似乎拥有流畅自如地融入女帝生活的能力,一切如约定俗成般地顺水推舟。怨不得那时姬子焕说他是“未来的皇夫殿下”,譬如现时,宫人们不知不觉中正自动以谢明渊为圆心行动着,繁忙、有序而周谨。
如此安宁之刻,正适合她来打断,嗯。
姬盈鼓起勇气上前一步,刚要说话,听见背后传来略耳熟的声音:“陛下,明渊!”
她僵硬地停住步子,不敢转头。
“陛下怎么一个人站在这儿?”
姬盈不动,对方却动。杜苑快跑几步,到她身前:“见过陛下。”
杜苑也刚从朝会上下来不久,身上还穿着正四品的绯红官服。日光凛凛,潋滟生辉,在绯红官服的映衬下,那对泛漪的桃花眼更显得带笑含情。
姬盈反复张张嘴巴,说道:“你……杜大人怎么来了?”
——为什么你也能在这里?!
“给陛下,”杜苑笑着看她,又朝殿内挥挥手,“还有明渊的惊喜。”
殿内,谢明渊也似刚从惊讶中脱离,被动缓慢地朝外挥手。
聆春听夏连忙赶来。
“杜大人也有先帝御赐的通行玉佩?”姬盈磕绊地道,眼神在杜苑身上找不准落点,“先帝究竟赐了多少玉佩……”
杜苑一愣,笑道:“我没有玉佩。”
“那你……”
为什么也能随随便便进到宫里来?!
耀宸宫莫不是个筛子吧!
“是姑母,”杜苑暖声解释道,“杜苑下朝去给太后娘娘请安,然后便得了太后娘娘的首可,来寻陛下。”
姬盈木然点头。
单谢明渊就够乱了,又多了一个杜苑。
不是先帝就是太后,能变着花样进宫的人还挺多。
谢明渊从殿内走出,上下看了看杜苑道:“阿苑。朝服很衬你。”
杜苑笑笑不答。
他又道:“明渊,一会还得请你帮个忙。”
“什么忙?”
杜苑说着,又用有深意的眼神望向姬盈:“更要请陛下帮忙。”
姬盈打个寒颤:“什么?”
杜苑向凰祺宫外喊了一声:“请进来吧。”
一名宫人托着托盘低头入内,托盘上规整地放了件叠好的男子衣装。
在姬盈疑惑的眼神中,杜苑在她面前跪下来。
“陛下,”杜苑跪在地面,顿了顿,“为帮助陛下恢复记忆,臣已得到太后首可。”
“什么……?”姬盈茫然。
杜苑深吸一口气,仰头向姬盈,突然地灿烂一笑。
“盈盈,明渊。我们出宫吧。”
两刻钟后,雁晴殿。
“什么叫出宫?出宫是什么意思?”姬子焕眼神震惊地重复着同一句话。
姬盈坐在梳妆台前,闭着眼睛道:“就是出宫,出——宫——,从耀宸宫出去,懂?”
“不懂不懂不懂,”姬子焕疯狂摇头,“皇姐,你可是皇帝!母后怎么会同意你出宫?!”虽然之前已经偷溜出去一次了!
姬盈闭眼笑:“我看你是太过羡慕,焕儿。”
“当然——当然是了!”姬子焕颤声道,“你们都出宫,为什么我不能去?”
“那当然是因为你出宫了没人干活呗。”
姬子焕噎住。
震撼、愤慨、惊心、自暴自弃——姬子焕的脸上一时闪过各种表情,可惜媚眼抛给瞎子看。
姬盈闭着眼扬起嘴角。
“皇姐——”
“不行,”姬盈斩钉截铁道,“下次带你出去,焕儿。”
“唉——”
听夏将方才杜苑拿来的男子衣装端到御前。姬盈点点头,赶走赖在房内哀叫的姬子焕,在宫女的侍奉下穿好衣装。
没了姬子焕的聒噪,房内一时只有衣料的窸窣;片刻,又渐起刮刀的轻响。
眉如锋刻,鬓似刀裁。梳妆台前,一名小宫女正于诸多瞩目的视线中有条不紊地下笔,时不时停笔仔细端详一会儿,又拿起绢布修修改改。
时间流逝,笔落得越勤越快,渐渐形神已备。
小宫女谨慎地抬眼看两位上司。
聆春听夏笑着对视一眼,相继朝她点了点头。
小宫女小心地将多余的黛粉擦净,俯身向姬盈行礼。
聆春打开房门。姬子焕率先跑进来,谢明渊同杜苑跟在其后。
“请陛下检阅。请殿下、谢公子、杜大人过目。”
姬盈睁眼对铜镜。谢明渊同杜苑上前。
镜中骤然出现一翩翩少年。少年长发束起,眉目深刻,面如秋月,顾盼神飞,眼内光华流转,唇不施而朱,着实一副风姿挺秀、爽朗清举的好相貌。
谢明渊怔愣无言。
“不错。”姬盈抬起下巴。
“好看,”杜苑眯眼笑,偏头道,“明渊,你这大黎第一公子的名号不保。”
谢明渊羽睫微动,抿唇:“没有什么大黎第一公子。”
姬盈则弯弯嘴角:“第一就不必了。”可以屈居第二。
姬子焕十分怀疑人生。
——难道他有的其实是皇兄……
“若是到了宫外,再称陛下便会暴露,”杜苑踱步转了几圈,向姬盈道,“陛下换个称呼如何?”
“换什么?”姬盈看他。
“姬姓为国姓,直接称呼姬公子也容易引起注意,”杜苑想了想道,“不如就叫‘臣公子’。”
“陈公子?”谢明渊抬头。
“拆字,姬字右半便近乎‘臣’字,”杜苑解释道,“盈字避讳,百姓不取相似字音,同样也要从中拆其中一字出来。就拆‘又’字,臣又,如何?”
姬盈鄙视地:“没听过这么奇怪的姓氏。”更没听过这么怪异的名字。
臣又,什么鬼名。
杜苑冤枉:“总比臣乃好吧?”听着像是某人的奶奶。
谢明渊望着姬盈若有所思。
“用焕儿的名字,”姬盈灵机一动,“就叫臣焕。”
姬子焕悲伤抬头:“那子呢?”
姬盈瞥他:“子留在宫里。”
姬子焕抹脸向一边——没救了,自己。
“那么臣焕公子,还有明渊,”杜苑忍笑,“既然万事俱备,现在就出宫吧。”
姬盈无视沉默抗议的姬子焕:“去哪里?”
杜苑向窗外望着,眼中隐隐现出期待:“晌午将近,此时不外出用膳,更待何时。填饱了肚子,才有力气去想从前的事嘛。”
五六年了,不知道那家店还是不是从前的模样?
“先一起去吃好吃的。说不准,臣公子就想起从前的事了?”
“所以是哪儿啊?”姬盈道。
杜苑在姬盈面前屈膝半跪下来。
“那是——”
万千繁华汇流之地,市井喧嚣、人烟鼎沸的黎京西,百家千味之——福盛楼。
福盛楼,黎京最负盛名的酒楼,黎京西“双楼”之一。
以京城中轴线为界,以东被称为黎京东,以西即被称为黎京西。垂直于京城中轴线,整座黎京城被一条宽阔大道横穿左右,这便是皇城最有名也最壮观的朱雀大街。
以朱雀大道为界,京城西面,向北便是平安寺,向南便是西市市坊。从耀宸宫西门出发,马车朝西南方向而行,便可到达西市。从西市入口再行一刻,眼中所见三层高的酒楼,便是有名的福盛楼。
姬盈、谢明渊与杜苑正一人一匹马,在道上不疾不缓地骑行。姬盈因顶着遮掩身份的男妆,当下便省了遮面的工夫,三人中只有谢明渊戴着半掩面容的斗笠,略落后于两人。
晌午已过,西市内仍有不少百姓。西市大街上,应接不暇的马车、送货车滚滚而过,贴铁木轮压着车辙溅起道道烟尘,车辆如分海般将人流分为左右两侧,人群在街道两旁聚起一方一方的临时摊面,不时传来“算卦”“贴面”的吆喝声。
姬盈望着道上接连不断的车辆行人,微微睁大眼睛。
“这里就是西市?”她道。
耀宸宫人烟稀落,既无中宫,又无嗣代,若无姬子焕吵闹,终日如死水沉沉。
失忆以来,姬盈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生机勃勃。
杜苑看着姬盈眼中放光的样子,笑起来:“是。从前,臣公子、明渊与我,课余时偶尔偷偷跑来这里。”
虽然,他没少因此以“带坏姬盈”的罪名而被姑母教训。
姬盈翻身下马,脑后束起的马尾在空中飒然地囫囵一圈,自由地落在背后。她拍拍马背,训练有素的马匹自主行至一侧,她便上前向街中。
好一派繁华乱象。
吆喝,叫卖,吵闹声,隐隐的曲儿。奔跑的孩子,担忧叫喊的大人,长队后嘀嘀咕咕的行人,耐心解释的书生……
“陛……臣公子,”谢明渊在她身后道,“道中纷乱,注意安全。”
“小事。”
姬盈弯眼一笑,仍是妥协地退后几步。她向上方看去,果然看见街对面刻着福盛楼三字的大气牌匾。
“那就是福盛楼?”
“正是,”杜苑答道,“已经这个时辰了,我们快些去吧。”
“好。”
杜苑上前几步,护着车流迎来的方向,与姬盈并肩而行。
斜后方的字帖摊位,长长的队列最前方,宣卿正端坐于木桌前,一手执笔,一手抚着字帖。蘸墨已久而未下笔,他手中的那支毛笔上,水墨已有干涸趋势。
宣卿仍是不动。
他定定地望着横跨车道的两人背影,眼中恍惚。
“子卿师兄?”另一边的徐承颜见宣卿停笔,略疑惑地问道。
“嗯。”
宣卿答着,眼神仍然片刻不离。
徐承颜从一侧的桌案旁起身:“师兄看什么呢?”
宣卿不答,似乎耳中未闻。
徐承颜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突然,低低惊呼:“啊,那不是公子吗?”
宣卿一瞬惊醒。
他朝两人身后望去。
——竟真是公子。
尽管谢明渊头戴斗笠,但因望青书院之中日久熟识,两人均能认出谢明渊身影。
“公子竟在此处……”徐承颜又压低声音道。
“或许公子有所考量。”宣卿低声。
宣卿徐承颜相互一望,犹豫是否要上前向谢明渊打招呼,便看见谢明渊似有所觉地顿住脚步。
两人僵住。
随后,宣卿看着谢明渊向这边回望过来,轻轻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