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道声音,闻郁觉得脑仁像是被什么利刃搅动,太阳穴狂跳,他冲着地窖口大喊:“别过来!”
沈映蓊果真顿住脚步,可是犹豫不到两秒,她又缓慢靠近,小心翼翼的,避开塌陷下滑的地面,不让自己也跟着掉下去。
闻郁胸口气血一阵阵上涌,激荡得眼前也跟着发黑,他左手撑着石壁,闭上眼睛克制住头重脚轻的失重感。
意识缓慢恢复清醒后,他才听到她的话。
“你怎么会掉下去的?你还好吗?有没有事?”
没得到他的回答,她心里着急,又问了一遍,说着,已经站在地窖口的边缘试图探身过来。
有碎石子和砂砾簌簌掉落在正中央的锋利竹片上,闻郁回过神,脑子里设想到她也跟着掉下来的情形,他浑身一颤,根本来不及反应,第一时间徒手去拔除那几片竹片。
还好底座只是用泥巴包裹起来,干涸之后很好抽出来。
他不吭声,沈映蓊看不到地窖下面的情形,不知道他在干嘛,只能凭他的语气来推测他此时的情况。
“你……有没有受伤?是不小心掉下去,还是有人推的?”她说得非常犹豫。
“不是去买药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终于开口,却不是回答她的问题。
沈映蓊安静小会儿,低声道:“我有点事需要和李阜鸣谈谈。”
她说着,觉得这个盲目和人离开、不告而别的做法确实很任性,于是又补充了句,“本来我就有私事要和他谈的。”
闻郁缓缓开口:“换句话说,我们都是强行加入进来的,所以你确实可以不用考虑到我们,毕竟这又是你的私事。”
沈映蓊不讲话了。
“这算是赎罪吗?即便知道前面是陷阱。”
沈映蓊默认这个说法。
闻郁扔掉最后一片竹片,左掌心已经被割出一道又一道的伤口,他看着自己满手的血,恍惚道:“那你知道我们所有人在知道你’消失’后急得快疯了吗?你知道李阜鸣在其中一个地方偷偷放了捕兽夹但是没有跟你说吗?你知道你很大概率会被困在那里然后一个人流血到死吗?”
又来了又来了,胃里有种看不见的东西开始上浮,一直浮到顶端,压迫着喉咙的涨感还没来得及适应,又收缩,回落回落,沉到胃底,还没完,带着能击穿胃部的力量不断下坠。
闻郁咬着嘴唇,压下起起伏伏的所有恶心呕吐眩晕,他倒退一步,后背紧紧贴着冷硬的石壁,仿佛这样能给他最后的力量支撑。
“我知道,所以我很小心的,李阜鸣让我帮他拿落在地窖里的手机,可是我先去了道观,走到一半觉得应该跟大家说一声,而且我的手机没在身边,我也很害怕,所以又回来了,后来发现这里离更近一点,就想着先来这里,”她低着头,轻声问,“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是。”
听到他毫无犹豫的肯定,沈映蓊呼吸一窒。
“但我承认,是我太蠢太自以为是……你现在离开这里,不要让我分心,我就不生你气了。”闻郁声音放松,压低几分,“我知道这段时间我们之间是有很多误会,之前,对,之前的生日,你不喜欢我送的礼物,没关系,我们之后还有很多个生日可以一起过,总会有你喜欢的,你想让我和闻霜心平气和谈谈,也可以,我不是真的生你的气,就算有气我早就消了……反正,你先回去,就跟他们说我在这里。”
“可是这里就你一个人,我想留下来陪你。”她无措道。
闻郁呼吸加重,语气也急促起来,他逐渐失去耐心:“你留在这里干什么?你守在这里有用吗?”
“除了让你心里好过一点,对于结果来说,没有半分改变!”
他一句接一句,语速又急又快,最后一个字几乎是吼出来,沈映蓊被他的语气弄懵了,她根本插不进话。
半天,意识到他到底说了什么,她愣愣道:“为什么要这么说,还是说你觉得我是这样虚伪的人……我知道了,你只是想要我离开这里才故意这么说的。”
蓦地,地窖传出道笑声,那声音中含着十足轻蔑和讽刺,尖锐到极点,也陌生到极点。
闻郁:“是不是像你们这种,家世优越高高在上的大小姐,都是怀着真善美看待这个世界的?你守在这里的原因,就因为觉得我是个好人吗?所以才宽容地体谅我们下等人的贪婪和狡诈,所以才怜悯地看待这些上不了台面的算计,是这样吗?”
沈映蓊脑子嗡地一声,她怀疑自己是否出现了幻听,可是四周如此安静,地窖传来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清晰。
与其说是回答,不如说是说服自己,她讷讷:“你不是这样的人,我认识你,你对人很温和,也很善良,你是什么样的人我看得比你清楚。”
“我不是这样的人?你又对我了解多少呢?觉得我是个善良的人?这恐怕是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话,我为什么对人宽厚,因为我对所有人的期待极低,即便是郑文浩那种人站在我面前,我也依旧可以和他谈合作,因为我知道这是个烂人,难道我还能指望从一个烂人身上获得任何正面的情绪反馈吗?至于你说的待人温和,那更是一个天大的误会,仅仅是因为保持仇恨也是很累人的,所有人,都不值得我这么对待。”
“所以,现在,离开这里,离我远一点。”闻郁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吐出最后这句话。
良久。
“那我呢?你是不是,也恨我?”沈映蓊脸色已然变得苍白,她从他的话语中读出了或许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意。
闻郁倒吸一口凉气,死死咬着牙,才不至于说出更疯的话。
他不说话。
而对沈映蓊来说,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可是在这一刻,她觉得自己确实虚伪,因为她连问他为什么的勇气都没有。
她不知道,他原来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和自己相处,过往的点滴都在这一刻骤变成悚然又锋利的尖针,没入她肌理的同时便溃散消失,化作一阵毫无指向但又确实具体清晰的痛。
他一直恨她。
心念刚起,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气从她体内开始生根,遍植她身体的每一处脉络,流窜到四肢百骸。
看到地面上那道似乎是晃了下的身形,地窖下,那道声音更急:“还要我说得更具体吗?”
“你执意要见到李阜鸣,你以为这只是你和他之间的事?可早就不是这样了,你不愿意相信的,你没有质问过我的,关于怎么拔除掉黎氏这桩多年前的隐患,我怎么买通丁氏虚造的澄清,怎么威胁李阜鸣闭嘴,又怎么在沈家和郑家之间选择了后者的合作,我都可以告诉你——这一切仅仅是因为利益,当年那起医疗事故的真相对我来说根本不重要,对和错不重要,是和非不重要,你为什么还不愿意承认你面前的这个人是个多卑劣的人?”
沈映蓊觉得脚下正踩着沼泽,整个人正在不断下陷,她找不到支点。
她问:“所以,丁氏,还有李阜鸣这些事,都是你做的?”
闻郁斩钉截铁:“都是我做的又怎么样?对我来说,只有结果最重要,为了达到我的目的,我不在乎手段!”
世间万物都是空相,对和错,真与假,又有谁能来断定?谁不是自我而观?旁人嘲笑他执迷不悟,可是我心即我见也未必不是真理。他认定的,为什么不可以是最终的结局?
闻郁撑着上半身站起来,手臂的伤口抵在裸露出尖锐岩面的石壁上,那些细碎的沙石正顺着被撕裂开的肌里纷纷掉落其中,在他血肉中搅动,疼痛成了唯一能觉知到的感官体验。
潮湿的地窖内,急促的呼吸声被凝聚,拉长,像是绷紧的透明长线一样,从无到实逐渐发白。
暗哑的嗓音从他口中响起:
“曾经你能当做一切都不存在,那为什么现在不行?你认为是对的,是真的,那就继续这么认为下去,为什么不行?还是说,就因为那个人是我,所以我的感受不重要?”
“对你来说,你师父、师兄、师姐、孟凝,甚至吴芯桃,都比我重要不是吗?”
“所以现在,你何必这么假惺惺?非要守在这里,除了自我感动,没有任何用不是吗?”
他再度开口,声线清晰无比,如同一把锋利无比的手术刀,切开了层层包裹的伪饰,露出本心和病灶。
这就是他和她这段拧巴别扭到极点的关系症结所在。
从来没有真正的释怀过,彼此这样自欺欺人着,再怎么生长着,地底的根也见不得半点阳光。
此时此刻,他说出口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一枚钢钉,又狠又急地楔入她的脑子里。
疼痛和震荡让她几乎要站立不住,过往的细节在这一刻被她拾捡起,她从未觉得自己的脑子竟然这么好用,交往的经历在此时揭开封膜,露出锐利冰冷的一面,她想起了大学时和他的第一次见面,想起了他反常又压抑的态度,想起了他曾经的嘲讽,想起了高中聚会的那天,那些人对她微妙的态度,还有他和她之间永远都欲言又止的话题。
她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眼前的那团雾,担心稍有用力就要被吹拨开来,“我们是不是曾经认识?”
让她困扰的事情,都在此刻找到了合理的解释。
明明只是站在月下,为什么会这么冷?她感觉到月色潮水般漫过她的脚背,渗透进她身体里,从脚底,到心口,冰凉到就连指尖也开始发麻,她觉得声音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了,“比大学还要早,在高中的时候。”
而不是像他说的,学校里几面之缘的陌生同学。
因为,无论在谁看来,她没有任何遗忘他的理由。
许久,闻郁沙哑的声音响起——
“但你没有想起过一次不是吗?”
“你曾经说过,能被遗忘的说明都不重要,既然这样,纠结过去,并没有多少意义。”
地窖几乎见不到光,沈映蓊听着他的声音,看不清他的表情,然而此时此刻,她却在脑海中勾勒出他的形象,是一道被冷然和自嘲填满的剪影。
他站在地窖中,垂着头,带着脱力一般的疲倦:“你想问李阜鸣什么,想知道什么,都随你,到时候我让张助陪你去,但是现在你先回去。”
“你很想让我走吗?”沈映蓊忽而问道。
闻郁看到那道身影在此时缓缓蹲下,像是坐了下来。
她在陪着自己。
闻郁叩在石壁上的指尖用力,踉跄着跨出一步。
“你说你是个自私的人,但是我也好不到哪里去。”沈映蓊声音有种抽离了一切的空洞,如同弹击到冷硬器壁上,带着玉石般冷淡质地的回音,“我在这里陪着你,只是因为我想让自己好过点,你说的对,你怎么样,我根本不关心,我只是不想让自己因为你而有心理负担。”
“我之前回了车行一趟,留下了地址,如果一个小时后我还没回去,会有人来这里接我。”这时,她手中,闻郁的手机响起,她接通后平静地报了地址,挂断电话,对闻郁继续道,“再等一等,等他们过来,我就会走。”
闻郁深呼吸口气,强压下胸口的怒意,还待说点什么。
沈映蓊忽然开口:“地窖里是不是很黑?”
咚。
有积雪化水滴落,砸在石板上的声音,清晰无比。
闻郁像是被人狠狠踹了一脚,正中心口,瞬间失声。
安静。
呼吸也暂停。
“就当我不存在好了。”她顿了顿,麻木说着,仰头看着头顶,“就当我只是路过这里,看一看月亮。”
那道被猛然掐断的呼吸在这时恢复,冷到刺骨的寒冬空气急速回流,刺激着心肺,闻郁心口处酸涩和疼痛开始发酵,牵引着过去的记忆,痛得他全身都开始战栗,一点点弯下腰。
脑海中,那道稚嫩的声音挟着十八年的风浪劈头盖脸朝他袭来——
【为什么你被关起来?是不是很黑啊?】
【你不害怕吗?】
【我陪着你啊。】
疼痛过后,周身的知觉又逐渐被麻痹取代,想笑,于是也就低低笑了起来,他只觉得荒诞:“真熟悉啊,所以才会一次又一次上当。”
他怨恨她的反复,怨恨她的遗忘。真的能做到毫无芥蒂吗?
他被同一个人遗弃过两次。
至今,他都记得那个宴会上,她站在台阶的顶端,看向自己时,居高临下、陌生厌弃的眼神。
人是会变的。
他这么说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