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她拖着精疲力尽的身子回到院子。
严陶趴在桌上装模作样写作业,手边的豆浆喝了一半,给他点的外卖吃到只剩一堆纸壳。
她没看到严陶跟她打招呼时扬起的手,直愣愣进了工作间,然后机械般开始配香炮制研磨……
下午六点半,沈映蓊接到邻居的投诉电话,听了半天她才弄清楚似乎是新租的那间工作室装修时水管爆了淋到楼下。
整个下午脑子都晕晕沉沉的沈映蓊在这时遗憾发现,即便身体已经够疲倦,思维却仍旧活跃到极点,她瞬间脑补了一出水管被横腰折断,楼下经历着一出“水从天上来”的瀑布奇观。
她没有半分犹豫,甩下手上还差最后一步的合香,当即打车赶到了工作室。
出电梯的时候她拨了好几次对方的电话,但始终没人接。
她先去看看房子内部情况,才打开门,正要按照对方说的去检查排水口。
在手指按下玄关开关,灯光亮起的瞬间,彩喷飘带在眼前纷扬。
来不及反应,彩带和缤纷碎纸落了她满身。
藏在屋内暗处的人纷纷跳出来,像是打开八音木盒后弹出的卡通人偶,惊喜和欢呼一并现身。
“生日快乐!”
“又长一岁啦!”
“呸呸呸,我们映蓊永远十八!”
“宝贝生日快乐!”
沈映蓊杵在原地迟愣地看着面前这些面孔,都是她中学时期的同窗旧友。
可待欢祝的惊喜落地,她也始终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表情有几分困惑,像是在辨认他们的面貌,仿佛在这时不认识了一样。
喜悦在此刻偃旗消音。
就在众人以为她不喜欢这个生日惊喜而面面相觑时,她吐了口气,慢吞吞地拨掉挡住视线的彩带,“我还以为,是邻居家里被淹了,突然跳出来要把我打一顿。”
“……噗!你怎么还跟高中那会儿一样啊,奇奇怪怪的。”不知道谁没忍住,笑喷了。
“我服了!是哪个大聪明想出来的冒充邻居这个馊主意啊!”有人笑骂。
被指认的那个男生是沈映蓊的高中同桌,此时被众人吐槽,坚决否认,但否认也无效,他整张脸被调侃得通红,最后扯着嗓子喊:“不是,依我对她的了解,这不百分之百会出现嘛!靠!”
一群人按着他锤,在场的几个男生像是又回到了高中时期追逐打闹的年纪,旁边的女生也在旁边起哄。
笑够了,季苒婷才劝住众人,安排接下来的行程。
迷迷糊糊上车前往聚餐地点后,沈映蓊才知道她们的安排之周全,甚至早在半个月之前预订好了。
这是家门槛极高的私人高端会所,今天却被人包下化身生日宴会场所。一行人穿过布置得极其精美漂亮的长廊来到主厅,她被簇拥着坐到主位上。
望着周遭的一切,和眼前的十几张熟悉的面庞,沈映蓊眼睛弯着。
为她的生日这么费周章,大家有心了。
并不是第一次参加同学的生日聚会,但大多数人还是克制不住的兴奋,场子一直没冷过,众人笑笑闹闹,把聚会推进到吹生日蛋糕蜡烛这一环节。
主厅的灯被人熄灭,人群中的躁动被刻意压抑,直到一簇隐约的光亮缓慢靠近,绕开浮雕梁柱,有人推着半人高的蛋糕塔进入众人视线。
等那人露出完整身形,众人才发现是孟凝本人。
大家哧哧笑着,孟凝本来是飒爽的人,现在来当临时的侍应生,也不觉得别扭,她走到沈映蓊身边,大大方方地拥抱她,热情道:“生日快乐。”
沈映蓊笑着回应,“谢谢。”
孟凝在她耳边说:“不惊喜吗?”
“我很高兴。”
孟凝看了沈映蓊一眼,光线不太好,她没看清沈映蓊的眼神,只知道她是笑着的。
沈映蓊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不要多想。
今天是她的生日,她是当仁不让的主角。她望着大厅中央的那座巨大华美的蛋糕塔,身边是她的同学、朋友,而这还不是结尾,直到周霄和严陶也出现。
周霄表情有点古怪,但即便是这样,他还是扯出笑脸向她送上生日祝福,严陶嘴甜得已经好话说了一圈。
沈映蓊摸摸严陶的头,微笑着一一应下。
所有人在这时为她送上生日祝福,表演台上的小提琴手朝她微微躬身,而后拉奏起极为应景又跳跃欢愉的生日歌。
她闭了闭眼睛,仿佛置身于一个香槟色的梦境。
孟凝是第一时间察觉出她的不对劲的人,趁着众人聊天喝酒,没人注意到这边的空档,她扶住沈映蓊,低声问:“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沈映蓊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自语一般:“没什么,我想去趟洗手间……”
众人以为她是去补妆,便没人多想。
耽搁了十几分钟后,她再出来时,毫无意外地看到人群之中的闻郁。
此时的他一身西装革履,肩宽窄腰长腿,就算是丢在人群里,也是极亮眼的存在。
他正侧耳倾听同伴的话,唇边牵着抹笑,眉眼温和,若是在往常,这大抵又是极其好说话的模样,然而因为角度问题,头顶的灯光偏移在他背后,藏在光影下的面部轮廓比往日多出几分漫不经心的冷淡……
就在这时对面的人也朝沈映蓊看过来。
像是注意到她一直在打量自己,闻郁稍稍挑眉,轻笑着,于是凝在他脸上若有似无的距离顷刻又化作一阵轻雾消散开,露出他本就温和清隽的眉眼。
他朝她笑。
紧接着,他向她走过来。
沈映蓊看到他从一个经理模样的人手中接过一只礼盒。
她开始想,如果她没有“不舒服”,是不是他就不会出现?然后那个礼物,也会用各式各样的,譬如“幸运顾客”、“十年、二十年店庆”等俗套的理由,经由别人的手,转赠到她手中。
可他神色不变,甚至没有解释这礼物是谁准备的,就像一切都是上苍所赐予的一样,她只需要坦然接受就好。
他将那只礼盒不动声色地放在一旁的桌上,桌面上已经堆满了各种礼品盒,因而那只蓝色的礼盒也就显得那么平平无奇。
他低声对她说:“生日快乐。”
那声音是带笑的,眸色极淡的眼睛在此时像是镀上一层水光。
寒冰融化是这个样子吗?
沈映蓊不自觉想着。
忽然间,她心里迸发出了一种强烈的好奇,至少……现在她想看他送她的生日礼物,他会送她什么样的礼物。
她望着那双眼睛说:“能帮我拆开吗?”
这不是什么让人为难的请求,周围的人也对闻郁送的礼物十分感兴趣,于是纷纷起哄。
闻郁凝眸看了沈映蓊好一会儿,才笑着说:“好。”
相较于别的礼物,那只礼盒包装得过分简单,外面是层透明磨砂纸,内里却截然相反,深蓝色的硬制盒子上刻着一串白云母色的字母,“Mermaid tears”。
直到那顶王冠现身,其余人倒吸了口气。
在场的人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不想大惊小怪显得自己过于土包子,也就一直忍着,但还是有人小声说“我操”。
这他妈也太壕了……
两个当事人没什么反应,只是相较于沈映蓊的平静,闻郁多了几分不自然,他轻咳一声,“我帮你戴上?”
她犹豫着要不要低头。
“不用低头。”
况且,他比她高出二十公分,这个身高很容易能帮她戴好这顶王冠。
指尖绕过她的长发,王冠后有一个隐形的小卡子,细微的一声轻响,他松了指,退开一步,她鼻间似有若无的清冽气息便也跟着消散。
“好了。”
整个前厅都很安静。
除了悠扬的琴音。
好半天,才终于有人调侃:“太闪了太闪了,啊~~~我的眼睛。”
“生日礼物送王冠啊……牛逼,学到了。”
“你学个屁啊你,你那批发的九块九一顶的塑料王冠送得去手吗你!”
众人爆笑,被调侃的那个男生也不恼:“你少管,反正我要是女生,在生日上收到一个这样的礼物,管它多少钱,我他妈不得幸福死!”
有人看着闻郁的模样,摸着下巴意味深长道:“怎么我觉得,送礼物的那个人更幸福。”
众人还未落座,有的还在调侃生日礼物的选择,有的在计划下一次的聚会,还有的蹙着眉不知道在想什么,但在触及沈映蓊的眼神时,也总会及时挤出笑容。
就连徒弟,也正眼巴巴地等着切那个蛋糕。
所有人都有各自的期待。
察觉到她在出神,闻郁低声问:“我们先过去坐下?怎么了,你在看什么?”
沈映蓊始终出神地望向他身后的那面落地玻璃窗。
黑色细纲框架将整幅画面规则地切割成碎片,像是一幅挂在橱窗里的画,画面中有璀璨的光影在众人身上流动,金发琴手闭眼陶醉地拉奏琴弦,一旁的众人高举酒杯,表情畅意开怀,还有她自己的倒影——
那顶由钴蓝晶石和珍珠镶嵌而成的王冠流光溢彩,它慵懒地盘桓在墨色发间,如同高贵的国王在她的领地闭眼栖息。
美到令人不舍得移开眼。
沈映蓊就这么一瞬不瞬地看着那面玻璃。
……
听到他的声音沈映蓊终于回神,她轻声问闻郁:“你觉得幸福吗?”
他没有马上回答,安静了会儿,低声说:“怎么了?之前是接到孟凝的电话,她和我说,你看起来兴致不高,所以我才赶来的,我以为至少我的出现能让你开心些。”
沈映蓊眨了下眼。
原来,他用话术愚弄别人的时候,是这个模样,诚挚的,会服软,会低头,会委屈。
以退为进原来是这个意思。
在他近乎错愕的注视下,她将那顶王冠从头上取下。
她的动作很轻柔,轻柔到足以看清每一帧细节,直至,她将它托在掌心,指尖停留在正中那枚悬荡的珍珠上。
人鱼之泪,本该是华美高贵的饰品,在此刻,却更像是一只俯瞰众生的眼睛,无情地,嘲讽地看着这一切。
“诶,这是怎么了……”其他人对她的行为感到不解,闻郁没开口,唇边的笑一点点消失。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我在沈家的事吗?”
视线从王冠上移开,她抬眼,看着闻郁。
两人离这么近,他表情的细微变化被她收进眼底。
是因为他又猜到她要说什么,所以才会这么僵硬吗。
她停顿一瞬,继续开口:“我曾经问过不止你一个人,这世上有没有银色的太阳。一开始,大家都觉得很莫名其妙,有的人说有,有的人说没有,慢慢地,说没有的人越来越少,我的生活里只剩下一种声音。直到有一天,我问了一个刚来沈家的新人这个问题,她给了我是与不是之外的第三种反应。”
沈映蓊大概到现在都没有办法忘记,那个女孩子惊诧慌乱的表情,她无助又害怕地求助身旁的人,声音都带着颤抖。
“她问身边的人,说,我应该怎么回答?”
在去洗手间的时候,她通过了一条上午发来的好友申请,没多久对方便传过来两个文件。
一个是面对记者的采访时,信誓旦旦满脸正义,声称自己的流产与黎大师无关,誓要捍卫真相的女人的视频,而第二个则是一条录音,也是同一个女人,私底下却是一副小心翼翼近乎谄媚的语气,她询问对方对自己的表现是否满意还有没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
“当天晚上,那个女生被开除了,和之前的一些人一样。”沈映蓊语气很平静。
众人表情终于在此时或多或少流露出怪异。
沈映蓊将他们的脸色尽收眼底。
这么多人陪着她一起装傻,这么大手笔的游戏……她抬眼扫过,不去留意她们闪烁回避的眼神,最终,她视线停在面前这个眉眼依旧清隽,但在现在看来却无比陌生的男人身上。
“当昏聩的国王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利,这对清醒的人来说,反而是种灾难。”沈映蓊视线再度落在这顶王冠上。
就像昼夜交替,四季轮转,这世界上不会有永不坠落的光明,也没有银色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