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事们明早还得上班,提前陆陆续续散掉。
向莺和沈婧婧两个大闲人一直待到凌晨一点多才离开。
午夜的天空挂上一层望不到头的黑色幕布,大片黑里唯一的点缀是昏黄的街灯。
夜里的秋风凉飕飕打在身上,吹得向莺脸比手还冰。
“沈婧婧,你男朋友什么时候来?”向莺搂着怀里的沈婧婧。
沈婧婧喝得酩酊大醉,死机似的一丁点反应也没有。
紧接着,她骤然收紧挂在向莺腰间的手直起身,傻笑两下:“嘿嘿……小满……你长得真好看……”
说完,烂醉如泥的人又没了动静。
向莺扶好她抬手揉揉她脑袋,拿出手机看沈婧婧录下的“捉奸”视频。
视频开头并没放大,边边角角录进一截肩膀。
她今天来酒吧之前已经做好被同事围观一场闹剧的心理准备,谁能想到半路杀出个连晁。
她实在做不到让前男友见证自己的丢脸时刻,于是分手一事又这么耽搁住了。
向莺回望了一秒仍在营业的“熟睡”,退出相册点开日历查看。
她点回前一天的日期:11月13日,忌诸事不宜。
一切的不顺利瞬间有了解答。
算她倒霉。
沈婧婧男友是打车来的,她的车是两座,送沈婧婧上车后,向莺站在路边打车。
司机上一单还未结束,向莺得再等一会。
她站在一棵大树下,只穿了件低领白衬衫,没了沈婧婧滚烫的温度,终于后知后觉到冷意,缩瑟着搓了搓手臂。
风刮着深黑色油柏路面映着街灯的昏黄光晕,隔了一会,那道昏黄被轮胎碾在地面的声音完全遮盖,由一辆白色轿车刺目的车灯取代。
白车轿车在她跟前停歇。
与夜融为一体的车窗现出向莺单薄的身影。
头发绑起低低垂在背后,白衬衫扎进牛仔裤里,简洁利落。
向莺警惕盯着紧闭的车窗,宽松牛仔裤下,裸色尖头高跟鞋默默向后退一步。
一辆白色轿车在午夜停在一个穿着单薄的女人面前。
怎么看都不像遇到好事。
就在向莺准备往后退第二步时,暗色车窗缓缓降下,微弱的光洒进车里,她看见一个男人垂着的眸懒懒抬起,对上她的视线。
男人的短发在夜色里莫名显得扎人,耳上的钉子在灯光亦或是月光下,折射出一点挠人的光。
连晁就这么一言不发地望着她,半张脸藏在阴影里,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这么静静望着她。
向莺没再往后退,但也没向前。
秋风穿行在两人中间,隔出一条无法靠近的结界。
两人静默着,谁也没避开眼神,谁也没开口说话,像是一场无声的较量。
与以往一样,这一次率先败下阵来的又是连晁。
男人喉结滚了滚,薄唇翕张,最终说:“向莺,好久不见。”
向莺没给予回应,任由他这句寒暄的开头消散在风里。
连晁喑哑一瞬,喉间溢出一声自嘲的笑。
他哑着嗓道:“你…还真是变了。”
向莺显然听见了那声笑。
缠绕在心头的常青藤此刻在他的笑里变成了危险的荆棘,细细密密的刺尖毫不怜惜戳进那颗加速搏动的心脏。
连晁这副模样,将她拉进六年前的夜晚。
那也是个秋天。
前一晚他们俩刚吵完架,关系紧绷着,正进行着恋爱期间有史以来的第一次冷战。
——向莺单方面的。
那时向莺身上有着所有恋爱女生都会出现的正常现象:矫情。
她从来都觉得,在恋爱里矫情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有爱才会有矫情。
才会吃醋,甚至嫉妒。
但冷战的那天,她忽然就觉得好没意思。
每天疑神疑鬼地猜忌连晁与另一个女孩的关系没意思。
每天找那女孩发在朋友圈里的照片是不是又有连晁的身影没意思。
总是莫名其妙挑起争吵也没意思。
于是,当天晚上,她提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分手。
这分手也是她单方面的。
她发了一句话过去,就彻底将连晁的所有联系方式拉黑。
也许是冲动使然,也许是真的想分。具体是哪一种,向莺不知道。
那时候的向莺只知道,在这段感情里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倦。
连晁得知自己被拉黑后,一刻不停地赶到女生宿舍楼下。
逢人就问:“同学,麻烦你帮我喊一下607宿舍的向莺行吗?就说,她男朋友在楼下等她。”
他被人拒绝了几次,但也有女生见他颜值高答应帮帮他。
来找向莺的人里,少数是真心帮忙,多数是想来看看长得那么帅的男生的女朋友究竟长什么样。
每隔几分钟就有人喊她下楼,向莺明白,她今天不下楼,他就不会罢休。
所以,在第二十七个女生来喊她之前,向莺如他所愿与他见了面。
大学校园里的路灯跟街边的差不多亮,但却暧昧上不少。
在你侬我侬难舍难分的校园情侣之间,在灯光下显出的细雨里,连晁眼眶里蓄着泪。
“你这种分手理由会不会太随意了点?”连晁举起手机很凶地质问她。
只是他的那点凶劲,全都在哭腔里化成委屈。
向莺故作镇定,瞥了眼手机里的内容。
【我们都是B型血,以后生出的孩子会是个2B,所以我们不合适,分手吧。】
这条消息底下,连晁发了个问号,问号前面跟着个感叹号,红色的。
连晁又说:“你明明是A型血,连分手理由都不愿意认真敷衍是吗?”
向莺哽住,一头乱七八糟的发色倏然失去全部光泽。
最后她说了什么,已经忘记了,也忘记了是以什么样的反应说的。
她只记得,连晁走的时候也是像现在这样笑。之后他休了学,她从别人的口中知道他去了法国。
再重逢,就是在“熟睡”,以及街道的大树下。
向莺下意识想要去插兜,摸了个空才反应过来,她今天穿的是衬衫,没有口袋。
于是,手落在腿侧,半握成拳。
向莺直视他:“你不也变了?”
暌违六年,这是向莺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连晁握着方向盘的手都僵着。
他差点忘了。他们分开不是六天,也不是六个月,而是六年。
喉咙被风掠走了所有水分,干涩着,他想再说些什么,发现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午夜再度沉寂,向莺偏开眸,不再理会他。
没过一会,向莺又看回去,连晁依旧保持原样,似乎动也没动过。
“你还有事吗?”她问。
“有,我……”
“莺莺?你在这做什么?”一位同样穿着白衬衫的男人走过来,截断了连晁接下来的话。
连晁剩下的话被迫堵回,草草扫了眼来人。
贺疏容大老远就看见向莺在和一个男人说话。
他曾在意外在向莺手机里见到过这个男人,若他没猜错,应该是她前男友。
贺疏容轻率睨了一下车里的人,像是刚注意到连晁似的,深情又温柔地含笑问向莺。
“这位是?”
连晁眉间微微蹙起:“你哪位?”
贺疏容与向莺并肩站,看上去人畜无害地弯起唇:“我是莺莺的,现男友。”
连晁上下打量起贺疏容,轻轻“嗤”出一声。
没穿西装外套,白色衬衫同样扎进裤腰,领带与扣子一丝不苟的系着,正经到不能再正经的好男人。
换做谁都想不到,连晁出酒吧前,这个自称是向莺现男友的人在和其他女人谈情说爱。
“现男友?”连晁挑起嘴角,“那你说说她小名叫什么。”
贺疏容表情卡在脸上。
向莺从没和他说过自己还有小名。
“你不知道。”
连晁扬起的弧度从嘲讽变成一场比赛胜利后的得意。
向莺在心里暗暗道了句此刻没人比她更倒霉。
她迎上连晁得意目光,反问:“你怎么就知道他不知道我的小名?”
贺疏容闻言,面不改色接上话:“是啊,我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呢?”
连晁不可置信:“可——”
向莺淡然地笑:“可莺莺只有他一个人喊,不是吗?”
连晁愣住,握着方向盘的手指不自觉紧缩,手背上凸起骇人的青筋。
他沉下声音说:“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
向莺清楚他想说什么,她能看见的,他自然也全看见了。
“我全都知道,但我不在意。”
连晁双唇紧闭,上下牙互相磨出细微的声响,好半晌,他一字一句往外蹦:“行。是我多事。”
连晁愤愤收回视线,凌厉利落的侧脸消失在升起的车窗后。
紧接着,轿车再次启动,头也不回地驰出他们视野可见的道路尽头。
油柏路面少了一辆白色轿车,重回空旷,昏黄的光依然懒懒洒在路面,清清静静。
远处江边,江面因风而起的波澜渐渐平息。
向莺长舒一口气。
送走一个难搞的,剩下这个就容易多了。
贺疏容喊了她小名一声,向莺没应。
“叮——”
有人的手机响起。
向莺踩着高跟站在那儿,像一棵坚韧树苗任风袭击,她举起手机给贺疏容看。
两小时前沈婧婧拍摄下的视频出现在她与贺疏容的对话框。
贺疏容惊慌一瞬,掏出自己手机去看。
向莺语调里没了刚才和连晁说话时的情绪,整个人都平淡。
“贺先生,正好遇见,就顺便谈谈你我的事。既然你我双方并非真心对待彼此,那这段形同虚设的关系也到此结束吧。”
贺疏容一直到向莺上了网约车,都没能插进一句话。
等回过神,向莺已经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