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的休假终归是太长,按当朝律法,旷职三月以上便被视为玩忽职守、行为不端,当直接免官。
其实刘瑾当然希望墨卿能有更多的时间伴在自己身边,可正如他所说,普天之下虽莫非王土,可谏臣们虎视眈眈,身为天子,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必须接受来自朝臣、百姓乃至史官们的评价,这关乎自身千秋盛名,容不得小觑。若稍有差错,莫要说千秋万代后,就是现在便会被人抓住把柄,大书特书。
于是刘瑾便以养病为由赐了鄢墨卿三个月的病假静心养病。当然此时厚赐三月病假的墨卿并非在温室殿养病,而是随同刘瑾乘舟而下,南下渡过长江来到秣陵县。
秣陵原本乃一侯国,后变为县,虽属丹阳郡,但只占据丹阳郡的小部分,在所有郡当中毫不起眼。
鄢墨卿百思不得其解,身为开国功臣的神医辞官后不云游四海,踏遍山川百海,登奇山峻岭,而偏偏选择在这么不起眼的地方了却余生,属实非常人之举。
据说神医当年向皇帝上交辞恩折子时声称今生不再为皇宫中人问诊。二人念及此便换下锦袍,穿上寻常人家的布衣,乘舟顺着浩浩汤汤的长江水来到长江下游。
将小舟停于岸边,环顾四周,此刻淫雨霏霏,岸边亭台楼阁皆浸湿在朦胧烟雨之中。
“此一去不知何时能归,朝中发生要事若无陛下主持大局便如群龙无首,陛下当以朝中之事为重,这寻医之事交给微臣一人便足够。”鄢墨卿此刻下了船停在渡口,背对着刘瑾望着长江水轻声道。
刘瑾闻言眉头紧皱,长叹一口气:“秣陵虽只是一小县,然地处江南水乡,物产丰饶,吸引了不少商贾来此行商,又是南北的交通枢纽,自古至今这里是肉眼可见得越发富庶。天大地大,可别小看江南之大。朕,不,我也派人遍布整个郡县遍寻神医的下落。”
他一边正经回答,如鹰般的眼神直直盯着鄢墨卿的双眼,却又在心中喟然长叹:“墨卿啊墨卿,朕的心意你何时才能懂呢?”
“还记得你我曾经儿时的约定,终有一日要看遍江南风光,赏遍江南美人,听遍江南丝竹之乐。”墨卿打趣道,眼神望向细雨朦胧的天空,似是要穿过层层雾霭,绵绵细雨。醉生梦死亦是曾经年少酣畅淋漓的梦。
“我同墨卿说过的每句话都不曾忘记,这句记忆犹新。没想到你我二人竟然是以此种方式兑现了当日的诺言,这又何曾不是一件幸事。”刘瑾迈步上前,与他并肩。
“陛下当真豁达,不惜扔下朝中政事也要来兑现的诺言看来微臣定要好好珍惜。”鄢墨卿闻言讪笑。
“古有舜南巡至苍梧之野,寻四方,祭山川,施教化,世称舜巡。现如今朕贵为天子,为何不能效仿舜帝南巡江南以儆效尤?”朦胧细雨未几在疾风的催促下,由徐转急,淅淅沥沥如挥毫泼墨般挥洒在这风光无限、烟雨朦朦胧的江南大地上。
刘瑾撑开油纸伞,伞面不大不小,刚好能够遮蔽二人,细雨时不时落在刘瑾的肩头。鄢墨卿毫不客气夺过油纸伞,留下一句“那请陛下自便”,兀自向前徐徐行去。
刘瑾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手中另一把伞竟忘记撑起,任这从天而降的霏霏淫雨淋湿全身。伞下之人的背影犹如水墨画一般,乌黑的头发像是被雨水浸染的墨汁在风雨中轻拂摇曳,一袭青衣更比岸边杨柳轻盈翠绿,在空蒙雾霭的映衬下这抹柳绿如狼毫挥就而成,在刘瑾眼中仿若画中仙子跃然纸上。
人人皆道南风好,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可纵使江南风光无限好,美人如玉、在刘瑾眼里、心里也不及眼前之人的万分光华之一。
从岸边沿着官道一直走,沿途风光由方才的浩渺烟波、几许扁舟转而变为三尺楼台、粉墙黛瓦,雨水顺着山头墙流入天井。再往里行,隐隐约约传来贩夫走卒的吆喝声,一声盖过一声,刘瑾和鄢墨卿二人忍不住心驰神往。久居深宫,纵是绮罗满目、燕乐满堂也传不到早已将内心封闭只剩利益纠缠的听者们的心里去。
“看来这里是闹市。”刘瑾逐渐追上墨卿的步伐,二人肩并肩环顾四周遍布各处的小商小贩,有卖脂粉钗环的,有卖糖葫芦的,甚至还有卖艺的,空气中尽是烟火气。
“原来这就是江南,同长安这样的繁华都城相比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刘瑾看到这一幕回想起幼时和小墨卿从宫中偷溜出去一同逛长安闹市的一幕幕画面。
“看,那边有卖面条的小铺,咱们先去看看。”鄢墨卿伸手指着前方不远处的街边小铺,隔着不远的距离甚至能听见柴火的劈劈啪啪声,大铁锅中泛着腾腾热气,掌勺之人憨憨一笑,撸起袖子抚起额头上的汗水。
二人赶了一路也是乏了,趁着铺子里还剩最后两个座位挨着便坐了下来。
“冬吃萝卜夏吃姜,老板,我要来碗萝卜面。”鄢墨卿看着四周人碗中大块的萝卜毫不犹豫对一旁招呼他们的老板道。
“陛,毕公子,相传此地人民生活富足,曾有皇帝南巡至此,百姓皆以大萝卜献之,然他去别县时,当地百姓却只以小萝卜献之,皇帝由此推断他们生活艰难便下令减当地赋税三年。”鄢墨卿正说着,二人点的萝卜面也被端上桌了。
“当真有趣,此地人民想必当属乐观豁达豪爽之人。”刘瑾心里想着倒是想和当地子民畅谈一番,看看这“大萝卜”的称号是否言过其实。咬下裹挟着汤汁的萝卜,由于刚煮沸便端了上来有些烫,口中还散着热气,一口下去清甜软糯,萝卜个头肥大,在这炎炎寒冬里吃下这么一个感觉内心都是暖暖的。
傍晚,二人就近去了家上等客栈落脚。
“客官要住几间房?”客栈内传来掌柜热情的招呼声。
“一间。”
“两间。”
听到两句不一样的回答,客栈掌柜瞪大迷蒙的双眼看着眼前两位衣着得体的俊俏公子哥。
“钱粮虽然充足,但前路漫漫不知在这呆到何时,还是节省经费为上,一间房足矣,剩下不用找了。”身着紫衣、容貌伟岸的男子沉声道,说着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小二看着这白花花的银子眼都要直了。
“两男共处一室怕是有些不妥吧……”另一位容貌俊美的公子哥淡漠的脸上写满了嫌弃。
二人僵持不下,突然掌柜的一拍脑袋双眉紧皱满脸愧疚对着鄢墨卿说道:“哎呀公子瞧我这糊涂的,现在啊只剩最后两间房了,其中一间昨儿被人给定了,现在只剩一间了……其实吧,两男共处一室真没啥,都是大老爷们儿怕什么对不对?”
被这么一说鄢墨卿有些不知如何回答是好,确实两个大男子共处一室也不会发生什么,他究竟在怕什么?
兀自思索间,刘瑾早已付下房钱,小二看见是两位大款爷立马满脸堆笑相迎上前带他们看房间。
就在推门瞬间,不单单是鄢墨卿,连刘瑾都为之一怔。
房间中央红色帷幔高挂,清风吹过帏幔翩翩飘起,瞥见内里,一雕龙画凤足足能睡下四五人的大床横卧中央。大床铺着红色锦被,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间房是新婚之夜佳人喜结连理洞房花烛之地呢。
二人互看彼此,分外尴尬,但就是看破不说破,皆深吸口气看向别处,试图无视中间的大床。
“陛下,还是您睡吧,陛下龙体要紧,微臣怎么都可以。”说罢掏出行囊欲将随身携带的厚衣拿出盖在身上当作被褥,却被刘瑾当场喝止住。
“放心,我要是做任何逾矩之事,天打五雷轰。”刘瑾单手发誓。
墨卿闻言不再多说,他不明白为何一碰上刘瑾他就变得扭捏如女子,丝毫不像他自己。
是夜二人各怀心事,辗转反侧,彻夜无眠。
*
一阵敲门声打破清晨的寂静,惊扰了床上二人的美梦。
见来人是侍卫李程,鄢墨卿继续躺了回去,刘瑾起身穿衣,待穿戴完毕,一旁毕恭毕敬的侍卫这才躬身禀报。
才刚躺下很快便进入梦乡的墨卿被一股力量摇醒,即使这力量再小对于睡眠尚浅的他来说也能感知到。
“快起来吧,朝食已经准备好了。”刘瑾起身,指了指桌上还冒着腾腾热气的两碗糖芋苗和肉包。
这是他特意命人去当地风评最好的茶社点的。
“这么早?”还在被窝里挣扎的墨卿不情愿地睁开眼再次辗转反侧抱着被子像是赖在窝里的小猫。
刘瑾抚了抚他的头,将他拉在怀中,轻声呢喃道:“刚刚得到消息有缪神医的下落了。”
方才还在刘瑾怀里犯懒的墨卿闻言立刻惊坐起快速收拾了起来。
“传闻神医神出鬼没,只怕此时的消息彼时又变了。”他一把抓起头发正在这时被刘瑾的手抓住,刘瑾轻握住他如瀑一般的墨发,在身后用青竹簪挽成髻。欣赏着铜镜中的佳人,刘瑾满意地笑了笑。
“笑什么,又不是第一次见了。”墨卿只觉自从和刘瑾一同来到这里后他偷笑的次数比在宫中多得多。
“那我们接下来去哪?”穿戴完毕,鄢墨卿拿过早准备好的荷包,里面是他准备的见面礼。
刘瑾见状摇了摇头:“神医平生最不喜金银珠宝之类的俗气钱财,这礼他未必喜欢。”
墨卿闻言嗤笑一声:“陛下尚未看内里便判断此乃金银财宝之类的俗气之物未免太过武断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