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爷爷最爱泡的茶就是茉莉花。
周六日休息的时候,方爷爷会拎着一只暖壶,到前院葡萄架子底下的石桌旁坐下,泡上一壶茉莉花。
边喝茶,边给他们讲故事。
听完故事,孩子们去玩闹,方爷爷就在院子里打理花草。
等大家都累了,就会去葡萄架子底下倒一杯凉透的茶喝。
小语来了之后,喜欢捧着书在葡萄架子底下看书,顺便照看茶壶。
所以后来他们几乎没喝过凉茶。
“他特爱看闲书,多闲的书都看。”季路笑着:“我一度以为,他长大以后会干个编剧或者作家。”
季路原本想说,为了补习的事儿,苏桓语后来不怎么看闲书了。
他抬眸间,注意到方疏棠神色不对,于是一句话在口腔里转了个圈儿,出口时变成了一句关怀:“小语那孩子从小就倔,从来都没人能强迫得了他。你也不行。”
季路干脆举了个例子。
“就拿看闲书这件事来说,你管了他无数次,让他备考期间把闲书放一放。他嘴上说好,实则一回家就从书包里掏闲书,还说做作业浪费时间,直到高三还是如此。”
“那挺牛啊。”徐进由衷羡慕:“这都能考上大学。”
“这不是重点。”季路看着方疏棠的眼睛说:“他做那么多事,都是因为他乐意。他乐意为你分担,做那些事,会让他觉得有价值。”
“什么价值。”方疏棠问。
“就是开心啊。”徐进自作主张回答:“觉得能被你需要,能为你分担一点儿,就开心一点儿。”
方疏棠:“……。”
季路笑了一下,说:“这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徐进问。
“小棠是你的老板,你给小棠做事是要拿工资的。”季路看了方疏棠一眼,说:“小语可不一样,不但不拿工资,很多时候还倒贴。”
徐进被堵的哑口无言,想说“工资我也可以不要”,话要出口了,又被现实生活生生给憋了回去。
他暂时还做不到。
于是嘟囔了一句:“反正我能理解。”
方疏棠抬眸静静地看着徐进,问:“为什么?”
“我也说不好,反正就是开心。”徐进拼命从脑海里搜集着词汇:“反正到了我有能力自己从外头赚钱的那一天,我也一样会很乐意帮你的忙,不拿工资的那种。”
徐进话说得真诚,就算方疏棠想不明白其中缘由,也仍是信了几分。
见方疏棠不再沉溺自责,季路接着说:“其实小语决定学医,还是因为你。”
又是因为他。
方疏棠好不容易放松了些许的心弦再次一紧。
“一开始想当医生的人其实是你。”季路挑眉看着方疏棠:“后来不知为何小语也跟你一起了。”
“别一副恨不得崩裂伤口的表情。”季路宽慰方疏棠:“我可以保证,他下定心思学医是因为你,但你肯定没强迫过他。”
方疏棠:“……。”
只是“因为他”这一条,已足够压垮他了。
他何德何能,能担负这样的重任。
“不论他选择这个职业的初衷是什么,现在都该觉得庆幸。”季路郑重看着方疏棠说:“如果只能眼睁睁看着,却无法亲手救你,那他一定很自责。”
方疏棠紧绷着声线:“没有他,也会有别人。”
“也许吧。”季路笑了一下:“谁知道呢。
咱必须得承认,失去记忆的人在面对自己朝夕相伴了十余年的故友时,总比在一个只见过几面的陌生人面前要轻松得多。”
这话方疏棠无法否认。
没有人知道,如果他这次回国遇到的不是苏桓语,而是一位真正的陌生医生,现在会是怎样的状况。
可能,他根本等不到季路回国,就彻底崩溃了。
“苏医生不会是直到有一天要救老大,所以当初才学医的吧?”徐进将话题引向诡异:“我一直觉得苏医生身上是有点神通的。”
说完,自己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收一收您的脑洞吧。”季路拆了包牛肉干推过去,试图堵住徐进的嘴:“小小年纪,哪里学来的这套迷信。”
“我说这些,是在告诉你们后来我为什么愿意改口叫他‘小语’。”季路又喝了一口茶,替一群思维发散的听众总结主旨:“是因为亲眼看到他对你好。
这份好,完全匹配得上你对他的好。”
这句话给了方疏棠希望,他就像一个即将被“自责之河”溺毙之人,突然抓到了一只芦苇。
他抬眼去看季路,寒潭一般平静的眼底藏着一丝雾气般的期冀,似乎呼吸稍重一些就会散去。
“没错,你对他很好,特别好。”季路说得很慢也很稳:“一开始,你担心他孤单,便不顾他的冷脸,非要和他做朋友。”
“他上课总睡觉,你就每天帮他补习功课。”
“后来得知他上课睡觉的原因是晚上睡不好,你就干脆抱着被子过去陪他睡觉。”
“他和院子里大人们一桌吃饭不自在,你就把饭送到他屋里,陪他一起吃。”
“他在学校得到的第一朵小红花、第一次被老师表扬、交到第一个朋友,都是因为你。”
季路脑子里的记忆开闸放水似的,一说开就停不住。
他说起过去时,脸上带着不自觉的笑。
那一抹笑淡淡的,带着股秋阳般的暖意。让人看一眼,便能感受到说不出的惬意熨帖。
“你俩每天形影不离的,吃睡都在一起。”
“从小到大也一直在同一个班,同学们都知道你俩关系好,有什么活动都叫你们一起。”
“初中的时候,你参加校运会伤了脚,小语干脆去买了辆自行车,每天推着你上下学。”
“后来他失明了,又换做你每天推他上下学。”
“失明?”徐进嘴快,抢了方疏棠的话:“小语哥还失明过呢?怎么回事?”
听季路说多了“小语”,徐进很自然的改口称呼苏桓语为“小语哥”,一下子感觉就像是自己人了。
季路也没纠正他的称呼,用手支着下巴,从旧忆里翻找原因:“不小心从树上摔下去了,失明了得有两年时间吧。”
“那两年你真是无微不至的在照顾他。”季路摇头笑着:“放假在家的时候,我想扶他一会儿都不行。”
“你每天伺候他洗脸刷牙,载他去学校,还帮他铺被子洗衣服。”季路边说边砸吧嘴,露出羡慕的表情:“真是有了同学就忘了哥啊。”
方疏棠:“……。”
徐进拍了下腿,咋呼道:“小语哥曾经的待遇这么好的吗!老大,我也我也!”
“你什么你。”季路咸咸道:“你哥我直到现在还排这队呢,后边排着去。”
俩人一来一往争着没影的宠,谁都没有注意到徐行放在腿上的双手握成了拳。
与脸色阴沉的徐行不同,方疏棠这会儿脸色终于缓了过来。
季路口中的那些场景他虽然记不起来,但知道他曾经也以同样的真诚对待着苏桓语,便知晓他们之间的友谊是如何深厚了。
“小语恢复视力之后,我就上了大学。”季路又换了个姿势,抱着双臂靠在椅背上,无视了咋咋呼呼的徐进,把话题扯回来:“和你们联系只能通过电话。”
“你俩上了高中之后越来越忙,咱们联系的也越来越少。”
“再之后你就出了事,我带你出国,没有告诉小语。”
徐进对这个问题疑惑已久,忙问:“为什么?”
依徐进对苏桓语为数不多的了解,就算告诉苏桓语关于方疏棠的消息,苏桓语为了方疏棠的病情考虑,也不会主动提及过去。
这段时间,苏桓语不正是这般做的么。
这次,季路看了方疏棠一眼,说:“这是你们棠哥决定接受催眠前的心愿。”
方疏棠嘴角紧绷了一下,很快便松开了。
这是他会做出的决定。
他相信,如果当时不是必须依靠季路,他也不会让季路知晓任何关于他的消息。
长久牵绊之人,在面对他的病症时,却没有任何解决方案,不如干脆什么都不知道的好。
“路哥,这些年辛苦你了。”方疏棠看着季路说。
无论是对他的照顾,还是对苏桓语的隐瞒。
哪一件坚持十五年,都非易事。
“跟我这么客气做什么。”季路无所谓的笑了一下,感慨:“一眨眼这么多年,就跟做梦似的。”
“还好,终于让你们碰面了。”季路的笑容里泛起一丝让人很难察觉的苦涩:“再这么隐瞒几年,我的良心就真连渣子都剩不下了。”
“早知道提起过去也没事,你们就该早点儿告诉小语哥。”徐进也感慨万分:“让他白等了这么多年。
这段时间他肯定有很多话想问,还不得不忍着。
太难了。”
“现在他一样得忍着。”季路斜拉着唇角,笑得坏极了:“反正无论他问什么,咱小棠现在也回答不了。
因为我们什么都想不起来呢。”
“会想起来的。”徐行看着方疏棠,坚定的说:“棠哥,会想起来的。”
“嗯。”方疏棠极淡的笑了一下:“会的。”
说完,看着季路问:“是吧,路哥。”
“那必须的。”季路挑眉:“有我和小语联手,要是失败就见了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