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河底,宸夙终于醒了过来。
江冉冉仍在昏迷中。
两人被保护在一层透明的灵力罩里,抵挡了忘川河水的侵蚀。
“小烟花?”
宸夙轻喃了声,突然按着后脑勺摇摇头,似乎在强制自己清醒过来。
“不,不,不对……”
他慌忙蹲下来把江冉冉抱进臂弯里,神思恍惚着轻摇了摇她,声音有些木然,“冉冉,你怎么样,你醒醒……”
额前湿乱的发梢遮过眼眶,他低头讷讷地看着她,神色呆滞,眼底却仿佛凝固着数万年沉重的光阴。
上苍山九根魂香。
冥主雕像前一跪不起三千年。
好在天道慈悲,命运这次待他不薄,把他的小烟花完完整整还给了他。
他说什么也不会放手了。
“我已经医好了你们身上的伤。”忽而,不知从何处传来一个清沉温润的声音,“忘川河底戾气太重,不宜久留,稍候片刻我会把你们送回岸上。”
“是谁?”
宸夙四下环顾寻找声音源。
倏尔他低下头,见灵力罩下方,忘川河底乌黑浑浊的泥沙上,竟有一簇形如树木、散发着淡青色微光的东西,柔柔荧光将河底这一小片地方照亮。
一缕缕青光泛泛的灵气细柔如丝,环绕着这棵“灵树”游曳飘荡。
“我叫牧崎,是混沌下纪元的医神。”那簇神树动了动,表层微光忽明忽暗闪烁着,似乎说话的人就在里面。
混沌下纪元,医神,牧崎……
宸夙想起了之前在神界万神阁里,他问长老为什么把他沉入忘川,长老说,为了让河底那位医神救他的命。
“二十年前,你救过我一次?”
“没错。”
牧崎声音温柔,仿佛能把冰冷的忘川水暖热,“二十年前,长老把受重伤的你沉落河底,请求我医治好你。”
看来,长老的话不假。
“我当时为何受伤?”宸夙问。
“这我不知道,”牧崎说,“我一直都在河底,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长老把你送来时,你全身骨脉尽断心魂俱损,已经奄奄一息了。”
一如他梦里,那种将死的感觉。
“多谢前辈相救。”
宸夙微微颔首,又道,“只是不知,您当初为何而被封印在这里?”
“我嘛……”牧崎叹了口气,可无奈里却实则含着早已释怀的轻松,“怎么说呢?我算是……为了一个人,犯了一个不可原谅的弥天大错吧。”
他笑了笑,却掩不住话里的微涩。
“其实,我有一个喜欢的人。”
牧崎声音突然小了些,含着点生涩腼腆,像极了外面那些初恋的年轻人在夜晚偷偷诉说自己心底的秘密。
“她叫桑晚,和我一样诞生于混沌下纪元。她是世间第一位爱神。”
说到这,牧崎突然顿了顿。
“可是桑晚她……”
“她生来,就有能让世间万物起死回生的神力,所以天道容不下她。”
起死回生,为逆天之行。
不想,天道竟也有如此荒诞可笑的时候,亲自诞下神祇,却又亲自赋予其不为世间所容的逆天之力——
这与曾经的自己何其相像。
什么第一位爱神,第一位光之神……不过是被命运玩弄于掌的扯线木偶罢了——宸夙颇为自嘲地笑了笑。
天道,命运,谶言,诅咒……
不过一句造化弄人。
“当时,是桑晚四千岁生辰那天,我连要送给她的生辰礼都备好了,”牧崎说,“可谁料她还没等到我,却先等来了天道降下的审判。”
“那结果呢?”
宸夙眼皮微垂,眸光渐渐黯淡下来,似乎已经猜到了结局。
“如你所想。”
牧崎深吸口气,长叹道,“她死了,在她四千岁生辰的那晚,被十万道天箭穿心灭魄,尸骨无存,万劫不复。”
闻言,宸夙眼睫颤了颤。
十万道天箭……
幼时,神界天刑的苦他曾经几乎尝遍过,却仍不敢想象,被十万道天箭穿心灭魄是何滋味。
这无异于用万钧雷霆,劈死一只稍动动手指就能捏死的蝼蚁——天道当真残忍,明明结果都一样,却偏要你下地狱也忘不了死前的滋味。
“当时,桑晚被困在结界里,我无论如何都破不开它,所以我就……”
“我就用我全部的力量,强制取出了封印在始祖神神坛里的苍落剑。”
“那是始祖神留下的遗物,”宸夙想起曾经在神界时,长老跟他提过这件事,“创世神神陨后,没有第二个人敢碰它,也没有人能驾驭它的力量。”
牧崎无奈笑了笑。
“所以啊,我就一点点失去理智,走火入魔,差点毁了半个神界……”
“可我只是想救她出来。”
最后的结局便是,桑晚在命运诅咒下消失,牧崎逆天道而行惹来天怒,被天道打入幽冥,永世封印在了忘川河底。
一日脱不开天道对他的束缚,神魂就一日不会消散,他就一日出不去。在这个地方,他想死都死不了。
不死不灭的滋味,宸夙心知肚明。
“不过,想了很久之后,我也慢慢想明白了。”牧崎说,“这个世界上,一定有些东西是你无论无何都改变不了的,不管你是拿剑指着天道质问上苍,还是将自己的所有付之一炬。”
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
又一次听到这种话,宸夙只觉心里压着块巨石,沉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倏尔,听牧崎又苦中作乐地笑笑,“都说寰宇无垠,天地浩大,但又何尝不是一座摸不到四壁、让人在里面跌撞得头破血流也走不出去的牢笼呢。”
改不了,撞不破,逃不掉……
挣扎,爬滚……
碧落黄泉。
这莽莽尘世不过一片泼天苦海,众生深溺其中,无舟可渡,无岸可靠。
“宸……夙。”
身旁,江冉冉左手突然动了动,迷迷糊糊地弱弱叫了他一声。
“我在,我在呢。”
宸夙立刻把她揽进怀里,贴着她耳侧轻声回应,似乎生怕她不知道他在这陪着她,“没事了,我带你回家。”
他抱得小心翼翼,不敢太松又不敢太紧,太松怕她会被抢走突然消失,太紧又怕她会受伤会碎掉。
世间残忍,不过千百次孤注一掷弥补偿还,奈何故人不再;世间温存,不过偶然间蓦然擦肩重逢人海,一个失而复得的拥抱。
·
傍晚,东江市第一医院。
“宸先生,诊断结果出来了。”
308病房门外,护士给宸夙递来一张检验报告,“江小姐目前是有创伤后应激障碍症状,应该是之前受了很大刺激,所以还需要留院静养一段时间。”
宸夙接过报告单大致看了眼,点点头,“好,我知道了,谢谢。”
护士走后,他轻轻旋开病房门。
房间里有些昏暗。
窗帘紧拉着,透不进外面夕阳光,只有床头桌上亮着一盏淡黄色台灯。
病床上,江冉冉木讷地倚着床头静坐,盯着空气,眼里一片空白。
“冉冉。”
宸夙边关门边唤了她一声,却没停下来等她回应,径直走到窗边把窗帘拉开条缝,透进些光,然后把保温餐盒放在床头桌,给桌角一瓶花喷了些水。
两天里,他这样试着叫过她很多次,每次都知道她不会回应,但每次又都希望她会回应。
“我问过顾奶奶了,都是你平时爱吃的。”
宸夙打开餐盒,把三菜一汤和一瓶豆奶放到桌上,给江冉冉递了双筷子。
片刻,江冉冉灰暗无神的目光移向他,迟疑着伸手接过他手里的筷子,讷讷打量着一桌子饭菜。
“尝尝这个。”
看江冉冉许久未动,宸夙把糖醋鱼往她眼底移了移,“我听顾奶奶说你喜欢吃甜口的,就多放了点糖。”
几秒后,江冉冉慢慢夹起一块鱼。
“对了,”宸夙接着道,“奶奶那边你不用担心,我跟乔治会照顾好。”
江冉冉低头慢慢嚼着鱼。
“喝口奶?”宸夙拧开瓶盖,把豆奶递给江冉冉,“我看你平时一直爱喝这个牌子的。”
江冉冉放下筷子,没有动静。
宸夙手机突然振动。
“你慢慢吃,我先去接个电话。”他把豆奶放回桌上,目光在她身上停留几秒,才掏出手机走去窗户那边。
“老宸,这都两天了,你今晚还不回来啊?”电话那头,乔治哀声丧气道,“照顾江小姐这事你交给我就好了,但捉妖我可不行啊,人家找你三次了你都不在,你啥时候回来?”
宸夙望着窗外,犹豫了片刻。
“那个人……很着急吗?”他有点为难道,“我这几天应该都在医院,能不能让他再等等?”
“我去医院照顾江小姐不就行了?”乔治似乎一万个不理解。
宸夙顿了顿,没回话。
“喂?”
“老宸?”
乔治那头叫了声。
“我今晚不回去。”
片刻,宸夙终于开口,“现在还在人类区域活动的妖大概都没什么威胁,顶多扰人清静,那个人再来的话你先替我转告一下,说我这几天都不在。”
“唉,行吧行吧,压力给到我,我继续帮你拖着。”乔治哀叹说,“我还从没见你对谁这么上心过呢。”
乔治那边挂断了电话。
白天,医生护士走动频繁,他也不怎么敢离开太久;何况夜晚又黑又漫长,护士们都在休息,他只害怕她会——
她会离开,会突然消失,会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又被别人欺负……
他真的不敢再放手了。
忘川河底,戾气横行恶魂当道,若不慎掉落其中,又无人解救,无论人神还是妖物,皆免不了被魑魅魍魉缠绕吞噬,被凶魂恶煞撕碎成齑粉、灰飞烟灭万劫不复的命运。
如此,洛尔应该是活不了了。
两日前从河底回到岸上时,宸夙问过九婴,混沌石并不在忘川河底,甚至不在冥界。而且它感知不到到混沌石的力量,似乎混沌石从这世上消失了。
可他分明记得,洛尔那天是带着混沌石,挟江冉冉一起沉河的。
有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还有,那天与神界十二神祇一并追杀洛尔的另一批黑袍神秘人又是谁?
宸夙并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只记得那个叫墨玄的女灵师说了些什么“魇教”“守卫者大人”,洛尔似乎背叛了那个组织,却又被女灵师背叛了。
本以为寻回记忆就能知道一切的来龙去脉,殊不知他所认为的全部,也不过只是冰山一角罢了。
暗处,似有无数只触手缓缓伸来。
·
零点,夜深人静。
病床上,江冉冉正熟睡,眉头却不安地紧锁着,睫毛微微颤动,双手紧抓着被子,呼吸变得越发急促而沉重。
突然,她猛地睁眼坐起,眸中闪过惊恐,额角渗出细汗,大口喘着气。
“宸夙!”
“宸夙!”
惊惶的她下意识叫出这个名字。
“啊……冉冉?”窗前椅子上,正低头小憩的宸夙立刻惊醒,快步走过来坐到床边,“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叫医生来?”
江冉冉失了魂般恍惚着摇头。
“不要,不要……”
她颤抖着喃喃自语,空洞的眼神溢出恐惧无助,仿佛刚被一场噩梦拽进无底深渊,双手像急着寻找能抓住的救命稻草一样,在宸夙身上凌乱地摸索。
“宸夙呢,宸夙在哪?”
“冷,这里好冷,我害怕……”
“我在我在!”
宸夙连忙把惊慌无助的江冉冉抱进怀里,“我一直在这,不用怕。”
他感觉到她在止不住地瑟瑟颤抖,着急又疼惜地用力抱紧她,恨不得自己两只手臂密不透风,把她融进自己身体里,把自己所有的体温都给她。
……
许久,她呼吸终于平静下来,躲在他温热的怀里贴着他胸口安然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