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万年前,混沌下纪元终。
适时,天地间日月相映、风雨初现、山海成形,世界由此进入了混沌初开以来,第三个万年之久的新纪元——
初鸿上纪元。
承天道法则,神界玄元境开启,初鸿纪元将迎接属于它的新一代神祇。
混沌时代的阴霾散去,随着世间第一道光芒冲破苍穹照彻尘世,天道也孕育出了一个绝无仅有的伟大神格——
光之神。
“世间第一位光之神,承光而生,为天地之曙光。天道赐名,宸夙。”
诞神台上,神族长老仰望着漫天金光,默念着天道降下的神谕。
然而下一刻。
就在幼神宸夙从玄元境的金光里走出时,他背后倏然荡开一团黑气,金曜石色的眼瞳里竟闪过一道恶戾的妖邪之光,在一片金色里格外醒目。
周围众神祇骇然惊住,脸色绷紧,纷纷用审视的目光打量起这个怪胎。
就连长老也被吓退了一步。
神祇携妖气而生……
天道前两次诞神还从未有过这种情况,更何况宸夙还是世间第一缕光,也将是整个初鸿纪元最伟大的神祇。
众神惶然。
天道这是何意?
意识到情况不妙,长老立即上前握起宸夙的手,二指探了探他的神脉。
一股游离于他的神力之外、甚至与神力分庭相抗的诡异力量,竟在这位新生幼神的神脉里蠢蠢欲动。
且这股力量根脉极深,似乎贯通他全身经络,绝无可能轻易拔除。
时间一刻一刻过去。
长老眉头越锁越紧,握着宸夙的手也不自觉抓紧了些。小宸夙自然不懂发生了什么,只是吃痛地皱了皱眉。
“长老,此子身负妖邪,将来恐会酿成大祸,万万留不得!”
很快,不出长老心中所料,周围诸神果然接连声讨起了这个幼神。
“长老,我也为这孩子可惜,但光之神神格力量本就强大,若来日妖力爆发,岂不是整个神界都要遭殃?”
“是啊长老,我知道您舍不得这孩子,但您也要为整个神界着想啊!”
……
众神纷杂的声音潮水般从四面八方向小宸夙涌来,将他吞没。
他茫然站在大庭广众之下,接受着周围一圈神祇的冷眼相向和指指点点,懵懵懂懂抬头望向身边的长老。
长老面色寒如生铁。
看得小宸夙心里冷不丁哆嗦了下,下意识想脱开长老握着他的手。
他闷下头,半点声音也不敢出。
“诸位同袍。”
沉思良久,长老终于开口,“光之神乃神界绝无仅有之伟大神格,肩负我神族荣耀,还请诸位给我些时间,我会封印宸夙体内妖邪之力,若此子日后不以妖力作恶,请求诸位留他一命。”
众神商讨后,同意了长老的决定。
莽莽尘世间第一道光亮——
谁都知道,这位光之神的诞生,对神界乃至整个世间意味着什么。
而后整整三个月,长老翻遍所有古籍,寻找着于神脉中封印或抽除妖力的办法,然而毫无进展。这股妖邪之力似乎与宸夙神格同根同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没办法只封印其中一方。
并且,自从两月前宸夙身上的妖力意外爆发那次之后,诸神便更觉这孩子留不得。此后,无论小宸夙做错了什么事,无论大小轻重,所有人都把原因归结为他身上的戾气实在太重。
冷眼、厌弃、千夫所指……
其他幼神犯了错,都会被教诲被原谅;但若他犯了错,等待他的只有那些“此子身上戾气太重”“他迟早酿成大祸”“除恶趁早当杀则杀”的审判。
每每这时,长老都会想方设法同众神交涉斡旋,平息众怒,极力把小宸夙从众神声讨的刀尖上救下来。
“小夙,你必须认错!”
那日深夜,神界戒律阁里,众神离开后,长老按着小宸夙的肩膀,冷着脸,沉重地告诉他。
“你给我记住小夙,从今往后不管别人说你什么,指责你什么,你都给我好好认错,哪怕他们是栽赃陷害无中生有添油加醋,你也得认,然后跪下来求别人原谅。你没资格反驳他们!”
“只有这样,你才能活……”
宸夙没有抬头看长老的表情,只觉得长老字句沉得像背了千斤重担,按在他肩头的手越发用力,压得他生疼。
无数个日夜里,他头顶就像悬着柄利剑,稍有不慎,剑落,粉身碎骨。
活着……
他难道就非活不可么?
一直到他年满百岁,他都像只蝼蚁一样,只能畏畏怯怯小心谨慎地活在阴影樊笼里,任天打雷劈也不敢抬头。
尘世间第一道光又如何?
光能冲破阴云,亦能被阴云埋葬。
若能一直这样子,倒也算挤在夹缝里、悬在刀尖上苟活着。可谁也没料到,祭神日那天,终是东窗事发——
“光之神宸夙,你身负妖邪之力而生,待两万年后人间界成,大荒易主,你将会把万恶的灵魂带去人界,终致整个世界于万劫不复之境。”
祭神坛上,天道当众降下谶言。
这回,长老也救不了他了。
三日后,神界审判庭。
乌云密集地覆压在刑台上方,看不见一丝天光。空气沉闷得让人窒息。
八位神祇围站在刑台四方,虎视眈眈注视着刑台中央跪着的宸夙,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像在看一头妖魔——
可他分明还是个小孩子。
只有站在他旁边的长老脸色紧凝,苍老浑浊的眼里噙着难言的苦涩。
“长老,他们是不是又要罚我?”
稚嫩的喃喃声飘过耳边,长老心脏猛缩了下,于心不忍地缓缓低下头,对上了小宸夙抬头仰望向他的目光。
“是我又做错了吗?”
他害怕地小声呢喃,眼眸像被微风吹动的秋水,泛着细小盈盈的涟漪。
长老不忍直视地闭紧眼摇了摇头。
“那他们为什么……”
“时辰到,请神族长老行刑!”
乍一声破空高喊打断小宸夙的话。
霎时间,电光银蛇般穿梭在密布的乌云里,却见长空轰然劈下一道雷霆,登时将跪在刑台上幼小的宸夙一下子击趴在地,鲜血顷刻从他口中喷出。
背后,皓白如雪的羽翼在密密麻麻、缠织成网的电光里瑟瑟颤抖。
像风中的残枝败叶。
刑台四周,八位神祇刀锋剑锋直指宸夙,紧接着释放出八条带光锁链,狠狠缠起宸夙四肢并将他凌空提起。
浩荡神力凝成结界,将宸夙困缚在内,死死压制着光之神神格的力量。
小宸夙咬紧牙关,却不敢挣扎。
以往那些经历告诉他,只要他乖乖受着,众神罚够了解气了还能留他一命;但若他敢有半点不服气,表现出半点反抗,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可眼下这次,似乎跟以前都不太一样,自己好像真的快坚持不住了。
背后,神翼上的伤口不住地往外冒血;身体里,五脏六腑碎了般地疼。
他却死咬着下唇不敢发出声,只是看向结界外的长老,似乎只要长老还在这,他便能活着离开这地狱。
可是下秒……
却见长老十指交叉在胸前,双眼紧闭,嘴里似是念着什么咒语。忽然,他睁开眼,两手释放出金光,竟在宸夙正下方拉开一道气息强劲的通天阵法。
随后,长老双手却颤抖着垂下,攥紧成拳,沉下头迟迟没有了动静。
“快动手啊长老!”
“阵法维持不了太久,机不可失啊长老,快拔了这妖孽的神脉!”
闻言,小宸夙脑子嗡一声巨响。
长老要拔他神脉……
长老不是想让他活着吗,为什么?
恐惧顷刻从全身上下所有毛孔渗进来,密密麻麻结成网将他吞噬。他感觉心脏越勒越紧,紧得他要窒息。
他惊惶错愕地看着长老。
分明长老还未动手,他却仿佛已经感觉到了粉身碎骨的剧痛。
四面八方的催促声里,长老终于抬起头,目光沉得像永无尽头的黑夜。
“不要,不要……”
他恐慌摇头,声声哀求着长老。
可长老却不为所动。
一簇金光倏地从长老手掌飞出,重重击在他身上。一瞬间,极致剧痛迫使哀嚎声再也压抑不住,蓦地冲破他紧咬的齿关迸发而出,回荡在刑台上空。
他眼前一黑,顷刻没了意识。
·
被身上余痛疼醒时,已是第二日。
夕阳光拂过脸侧,他缓缓睁开眼,目光所及是一处陌生房间的天花板。
周围一切寂静安详,像是死了般。
“小夙。”
耳边突然传来声音。
宸夙几乎是本能地翻身坐起来,裹紧了被子缩在床角瑟瑟发抖,抬眸盯着床边站着的那个魔鬼般的身影——
这个曾无数次挡在他身前的人,如今却成了从背后将他拽进地狱的恶鬼。
见小宸夙这般怕他,长老刚伸出一半的手蓦地停住,顿了片刻,失落地缓缓放下来。
“他们不知道,我保下了你的灵根,这样,你的神脉还会再生。”长老面色哀伤,沉声道,“小夙,你记住,光之神已经灰飞烟灭了。从现在起你只是宸夙,外面任何都与你再无关系。”
昨日当众被拔除神脉后,所有人都以为宸夙已死,殊不知长老暗中用神力护住了小宸夙的灵根,留他一丝气息,背着众神悄悄把他带到了这里——
神界极西之境,一方素来无人打扰的修行圣地,名为清虚域。
一处与世隔绝的幽谷,圣山环绕,圣泉流淌,在一道通天遁地的结界笼罩下,山外人不得进,山内人不得出。
对宸夙而言,是束缚,亦是保护。
“小夙,从今日起,不会有人知道你的存在,也不会有人再伤害你。”
“你好好活着。”
说完,长老转身,面向屋门外平静安详的夕阳光缓缓走去。
“长老……”
小宸夙怯怯叫了声。
长老顿步,回头,夕阳光斜着流淌进他脸上一条条苍老的皱纹里。
“长老,我……”
“我没有对不起他们。”
他稚嫩的声音颤巍巍的,澄明的金曜石色眼眸里像是突然起了雾,眼底噙着一层摇摇欲落的泪光。
“我没有对不起谁,我没有……”
“你从来都没有对不起谁,”长老转身走回来把小宸夙紧揽在怀里,一字一顿咬牙道,“是他们所有人都对不起你。小夙,错的不是你,是命运。”
“命运?”
小宸夙哽咽着,“那是什么?”
苍老的目光变得晦涩,长老轻抚着他后脑勺,面色凝重,“那是你把自己付之一炬,也改变不了的东西。”
“为什么是我?”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啊?”
经年累月,积郁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委屈和痛苦终于在这一刻迸发。他把头埋进长老臂弯里,嚎啕大哭。
自此之后,整个初鸿纪元上下两万年,神界再无人谈起过那位曾被命运诅咒的光之神,更无人知晓,西境清虚域里一直藏着位避世隐居之人。
宸夙的存在成了长老最大的秘密。
随着神脉日渐再生,深埋于他灵根里的妖邪之力也随神力一并再度生长。
于是,长老日日背着众神进入清虚域,教宸夙修炼神力心法,并帮他压制体内仍会时而沸腾的妖邪之力。
抚养他,陪伴他长大,把自己认为最好的全都带进来给他——
只要宸夙平安,长老便再无所求。他只想尽己所能补偿命运对小夙的不公,让他走出幼时的阴霾,好好活着。
一晃,便是九千多年。
直到前些日子,冥界二域叛乱的消息传到神界,长老与众神祇皆下界援助平叛。冥界地域偌大,众神分守各方,不会有人看到宸夙,长老思虑再三,才终于第一次带他走出清虚域。
外面的一切于他而言都陌生无比。
身躯终于得到解脱,可一道无形的囚笼早已被九千多年光阴淬炼成铜墙铁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