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个碎片在他脑海里闪回。
忘川河畔,枯萎的彼岸花竟重新盛开,她从花中来,穿梭花海间,两袖掀起的清风在花海里划开一道赤红的浪。
她背对着他,远远立在忘川河水滨那方沙汀上,朦胧似雾,望而难及,只见得那三千青丝如墨染,一袭红衣与她身后十里曼珠沙华共成一色,像是披上了整片花海。
她在风中转身,提着衣摆向他这边跑来,云隙间灿烂的暮光倾洒在她肩上,她仿佛穿着金纱。
倏然——
血色天穹诡谲云涌,四下阴风骤起,电光如银蛇般在厚重的乌云里穿梭,万钧雷霆将天地撕裂,整个世界霎时间被黑暗吞噬殆尽。
无边无际的阴霾下,她身缠万道黑气凌空而起,肩后长发飞扬,红色衣袍在狂风里猎猎作响。
转眼工夫,无穷无尽的黑气就从四面八方涌来,被她尽数吸入体内,周遭一时间地动山摇,忘川河水掀起数十丈高的惊涛,引得河底万鬼倾巢而出,魑魅叫嚣,魍魉咆哮。
袭天卷地的黑暗里,他朝她直冲而去,从背后一剑刺穿了她的心脏……
—— ——
昨日梦到这里,他就突然酒醒了。
那忘川河畔的红衣女子并非第一次出现在他梦里,只是这二十多年来,七千多个夜里,他从未在梦里看清过那女子究竟是什么模样。
她总是离他那么遥远,一次次在风中转身向他跑来,又一次次在模糊的光里消散成空。
那是他再也捡拾不回的一场迷梦,被他亲手毁灭,被命运搅碎成齑粉,被漫长光阴封锁在遥不可及的时空。
·
今日天气不错,温柔的阳光洒进灰墙小院,暖风微醺。
江冉冉和乔治都不在家,小破院难得清净一回。午饭后,宸夙拿了本旧杂志坐进院子里那把藤椅上,安安静静享受起一人世界。
两周前,江冉冉早早收到消息,她的母校东江大学今天要举办返校毕业生篮球友谊赛。
于是她咬牙心一狠,硬是大清早五点半从床上爬下来,边刷牙边洗脸,叮叮咣咣化了两个多小时的妆,一直捯饬到快九点,这才叼着面包片匆匆忙忙飞出家门直奔公交站。
此刻,校篮球场四方看台上,来自十几个学院的学生们已然沸成一锅热辣辣的滚油,人头像浪潮一样东起西伏,你拥我簇,对着篮球场上的球员狂热呼喊,挥臂助兴。
眼下正是江冉冉所在的设计学院对战隔壁播音主持学院,她耗费九牛二虎之力挤到看台前排栏杆处,视线横扫整个篮球场,寻找她梦寐以求的身影。
下秒,只见一个身穿设院球衣的狼尾少年纵身一跃,于簇拥成团的几名球员中飞身脱出,将球稳稳扣进了篮筐。
雷鸣般的欢呼在江冉冉身后炸起。
一声响亮的加分哨响,狼尾少年潇洒转身,迎着风奔跑在篮球场上,阳光在他身上跳跃,光影流过少年的脸庞。
“嘿,江冉冉!”
突然有人戳了戳她后背。
正看得入迷的江冉冉吓了一跳,转身见面前站的竟是老同学,顿时惊喜。
“小婷!你怎么也来啦?”
“来物色公孔雀呗!”
小婷贼兮兮笑着,把嘴贴到江冉冉耳边窃窃问,“冉冉,跟姐妹我说实话,你不会也是冲着肖学长来的吧?”
“你说……肖昱?”江冉冉问。
小婷连连点头,“对啊,肖昱!就刚才扣球那个狼尾小哥,人可帅了我跟你讲!”
江冉冉一听立马来了兴致,二话不说把小婷揽到臂弯里,“那赶快跟我说说啊,知己知彼我等下才有胜算。”
“你们在说肖昱啊?”
旁边突然传来一个男同学的声音,把窝在一起的江冉冉和小婷吓一大跳。
“你俩不用在这窃窃私语,现在整个设院的人都知道他。”
男同学两手往栏杆上一搭,望向场上的肖昱,“他今年研究生刚毕业,设计天才,当年艺考分破全国最高纪录,但拒绝去央美,选择了咱东大。”
“听说他的作品拿过世界青设奖、国家青设奖,省市各种小奖更是拿到手软。”旁边另一位男同学接上了话:
“之前他还收到过好几所国外顶尖艺术学院的邀请,有机会出国读研,但他不想去,非要留在咱东大继续深造。别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也不知道他本人怎么想的。”
江冉冉听得一脸姨母笑,胳膊肘推了推旁边那男生,暗戳戳问:
“那他有女朋友吗?”
“不知道,应该没有吧。”
那男生琢磨着说,“我认识一个学长,跟肖昱比较熟,他说从来没听肖昱提过他有女朋友的事,平时也没见他出来约过会,八成是没有。”
“诶诶诶,下场了下场了!”
小婷按着江冉冉肩膀把她翻了个面,“别看了,肖昱下场了,愣着干嘛赶紧下去堵人啊姐妹!”
两人刚飞奔到看台入口,一阵贴着大腿的振动突然从江冉冉裤兜里冒出。
“啧,谁这么没眼力见儿啊,这个时候打电话!”
江冉冉发着牢骚烦躁地掏出手机,看都没看直接右划接通,冲着手机屏没好气道,“谁啊!我正追帅哥呢,这会儿没空,有啥事回聊!”
“不是,江冉冉你……”
电话那头传出乔治的声音,江冉冉顿时傻脸。
坏了!坏了坏了坏了!
他昨晚跟乔治约好了今天下午四点一起去美术馆那边逛漫展,现在都快五点了,是她说的让乔治到点在东大校门口等她,结果她晾了人家大半晌。
一边是帅哥学长,一边是难得举办一次的大型漫展。帅哥?漫展?帅哥?漫展?帅哥?漫展?
江冉冉咬牙心一横——漫展!
帅哥不会人间蒸发,明天还有,漫展今天错过了明天可就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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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外滩华灯初上,霓虹璀璨。
希伯格艺术馆大厅里人头攒动,镭射灯光绚烂华彩,各路coser和巨幅彩绘将大厅装点得犹如魔幻世界,一场属于cosplayer的狂欢盛宴就此拉开帷幕。
“没想到啊,你竟然还好这口。”
江冉冉一身凌波丽c服走在人群里,嚼着片口香糖对乔治说,“你家老宸成天跟个古董似的,你倒挺时髦。”
“他跟咱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没法比。”乔治说,“不过你别看他平时两耳不闻窗外事,他知道的可比你以为的多多了,”说着他指了圈周围,“就比方说这些个动漫角色,我敢说,有一半老宸都认识。”
“真的呀?”
江冉冉如闻爆料,眉毛扬得几乎从脸上飞出去,“那姓宸的还看动漫?”
“他当然不看。”乔治说,“就像你平时不会专门去看新闻,但你早晚会知道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事,风声太大,不想知道都难,更何况老宸活了那么久,什么东西他没听过。”
“嚓!”
熙攘人群里,一个穿布朗熊人偶服的突然撞过乔治左肩,随即快步走离。
乔治开始还没在意,揉揉肩膀继续往前走,结果刚走两步突然一个激灵停下来,两手迅速在上衣裤子一共六个兜里掏上掏下,警觉地摸索着什么。
“坏了!”
他脸色一紧突然止步,“我车钥匙呢,我车钥匙哪去了?”
下秒,他倏地转身向后,对着刚才布朗熊人偶去的方向放声大喊:
“小熊!别跑!还我车钥匙!”
喊声刚落,他迈开长腿扒开人群冲那布朗熊追了过去,边跑边喊“小熊别跑!”“小熊还我车钥匙!”“小熊,给爷站住!”
那布朗熊还没走远,见后面有个傻子突然疯疯癫癫朝他追过来,吓得赶紧马力全开往前逃跑,东躲西闪避开人群,两条小熊腿倒腾得比涡轮机还快。
小熊窜到东头楼梯口,逃命似的扶着扶手奔上二楼,乔治紧追不舍,一步跨越两个台阶冲上二楼。
小熊又从西头另一个楼梯口奔下一楼,慌慌张张往人群里躲,乔治吭哧吭哧喘着气追下一楼,直奔人群里冒出的那个熊耳朵尖。
奈何头大身子小,那布朗熊一脚没下稳,忽地摔了个四仰八叉。
“跑啊?接着跑啊!”
乔治看样子是跑岔了气,扶着腰追到摔倒的布朗熊旁边,指了指它的熊头,“你小子赶紧把车钥匙还我!”
“喂,乔治,你车钥匙在这儿呢!”后面突然传来江冉冉的声音。
江冉冉挤过人群,拽起乔治胳膊把车钥匙塞到了他手里,气喘吁吁说,“追你个头啊!人家压根儿没偷你车钥匙,你自己掉地上了都不知道?”
乔治顿时傻脸,囧得恨不得用脚趾头抠出三室一厅把自己埋了。
与此同时,那布朗熊也爬了起来,摘掉又大又沉的头套,露出了里面一张俊逸的少年面孔。
“肖……”
江冉冉定睛一愣,顿时激动,惊喜地看着少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你是……肖昱学长?”
肖昱先是意外,而后友好地回了她一个微笑,问道,“姑娘认识我?”
“认识认识!就,篮球……”
江冉冉心里扑扑乱跳,语无伦次,“篮球赛,刚才学校的篮球赛,我也是东大设计学院的,今年刚毕业,我刚在场上看见你了!”
不等江冉冉琢磨话题,下一秒肖昱竟主动朝她伸出手,“那真巧,我也是今年刚毕业,你叫什么名字?”
“江冉冉,太阳冉冉升起的那个冉冉!”江冉冉心花怒放跟肖昱握了手。
“江,冉,冉。”
“好,我记住了!”肖昱温柔地笑着点点头,又问,“对了,毕业这几个月怎么样,有心仪的工作吗?”
江冉冉脸唰地红了,自愧不如地低头喃喃,“……还没,正在找。”
“那刚好,你有没有兴趣来我店里?”肖昱说,“我在柳河街那边有家私人定制服装店,最近单太多,想找个帮手跟我一起。既然你也学设计,要不要考虑去我那试试?”
香饽饽砸下得太突然,江冉冉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肖昱接着说:
“是我自家的店,你有什么需要都可以跟我说,早九晚五不加班,二楼能吃能住,没有实习期,去了就是正式员工。怎么样,喜欢吗?”
江冉冉差点忘了呼吸。
她使劲浑身解数才终于忍住,没当场疯笑出声,默默掏出手机,“那要不……先加个微信吧,咱回去慢慢聊?”
“好!”
肖昱爽快地点开微信名片二维码,对上了江冉冉手机扫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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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十一点,四合小院。
江冉冉裹着睡衣,抱着一盆洗漱用品走下楼,敲开了宸夙家门。
“你有什么事?”
“啊?”
本以为乔治会来开门,结果一抬头,瞧见门后站着的是死人脸宸夙。
“那个,我能不能……”
她清清嗓子,又缓解尴尬似的捋了捋头发,“那个……今天忘交水费了,我家突然停水了,明早还有活动,能不能借你家卫生间……”
“你要洗澡吗?”
宸夙直接问了出来。
“……嗯,洗澡。”
江冉冉闭着眼点点头,心里痛骂这个钢筋一样的直男。
宸夙面无表情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站到一旁把门敞开,“行,进来吧,正好我刚洗完,里面还有热气。”
“大恩不言谢!宸先生真是感动中国!”江冉冉飞快朝他鞠了两躬,闷头哈腰溜进了门直奔卫生间。
宸夙定睛一看,“等等!”
“咋了宸先生?”
江冉冉哈着腰,小碎步退回到宸夙旁边,“收……收费啊?”
“站好,先别动。”
宸夙走到江冉冉正前,二话不说把手伸向她脖子里那个银亮亮的东西。
江冉冉吓得一个激灵撂下盆子抱胸躲开,“不是,你干啥!”
“你这项链哪来的?”宸夙蓦然正色问她道。
他记得很清楚,去年,也就是沧衍下纪元2022年10月29日夜里,他梦见他曾亲手把一条跟江冉冉这个一模一样的项链戴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梦里那条项链的样子曾被他清楚地画在黑皮记事本上,这一年里,他翻看过无数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