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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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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不是今年格外冷,还不到十月,草原就下雪了。

草原的雪很吓人,夹在坚硬的风里剜骨挖肉,天地浑浊一片,好像雪里有什么东西,会吞掉行人的来路与去路。

蓝玉斋在这样的风雪中,只在白衣外加了一件除了风流毫无作用的轻裘,看起来已经超过了“脑子不好”的管辖范围,直奔“奇人异象”而去。

他压着遮雪的斗笠,偏头问乌骨:“冷么?”

乌骨比起他,对风雪显然更尊重一些:“不冷......奇怪,从前无论穿多少,都是会冷的。”

蓝玉斋伸手拂去他领子上的雪粒:“淬体之后,自然有所不同,待到他日筑基,变化更为惊人。”

“雪总是要落在身上的,不用拨。”

蓝玉斋收回了手。

片刻风雪声后,乌骨补上一句:“谢谢。”

他低头看罗盘:“记忆里,冬牧场在这附近。”

“原来牧场是固定的,我从前不知道。”

“冬牧场一般是固定的,在比较高的山南面,我们在那里建一些固定的房子,秋天运牧草过去。

我们春、夏和冬季会转牧场,一年三次。什么时候转,不是我们人决定的,是牛羊决定的,它们会感知草的变化,秋天的草干了,黄了,就要到冬牧场去。

现在草都被雪盖住了,他们一定都去冬牧场了。”

又走了一会儿,远远听见了几声狗叫,知道大概是到了有人烟的地方。

乌骨下意识停下脚步,蓝玉斋伸手取下斗笠,戴在他头上,遮住那双眼睛,于是二人又继续往前走。

不多时两个带着狗的牧民向他们走来,他们和乌骨差不多高,生得膀大腰圆,颧骨通红,叽里咕噜地说了几串伐戗话。

来到此处的托词,二人早就商量好了,牧民问他们是谁,为何来到这里时,乌骨就答:“作家。”

在乌骨严重的近乡情怯之中,“只会一点伐戗话的汉人”这一身份被扮演得淋漓尽致。

正如乌骨所言,他们十分讨厌朝廷派来的人,但对游记作家非常热情,两个牧民没怎么犹豫就带他们往牧场走去。

冬牧场比蓝玉斋最散漫的想象还要懒散,“固定的房子”不过一些相距遥远的石头屋,到处都是褪色的彩旗随风飘荡。

两个牧民似乎不住在石头房子里,他们让二人进了一个白色的厚毡帐,两个女人和一个小伙子坐在火盆边的板凳上,见陌生人进来,用伐戗语略急地交流起来。

除去一些生活用品,毡帐里最显眼的就是西北角放着的箱子,红烛照着一副宗教感极强的画。

画上的东西姿态扭曲,过于凶悍至表情狰狞,人身狼首,应该就是那个狼神莽古。

很显然,伐戗人很喜欢莽古“狼首”的部分,因为一副身躯上画了五个“狼首”,每个都不小,导致画面挤满了表情夸张的青毛脑袋。

察觉到蓝玉斋的视线定格在画上,乌骨便好心解释道:“那是狼神莽古,莽古并不真的有五个脑袋,这么画是在象征莽古的贪心,嗔心,痴心,慢心和疑心。”

蓝玉斋的眼神偏过来,乌骨又短促地说:“他们要请‘萨满’过来。”

话音刚落,一个牧民就抽身离开,另一个便引二人到火盆边坐下,小伙子起身给他们倒热水。

他们对汉人显然充满好奇,圆脸的女人指指斗笠,发出一连串疑问,得到乌骨堪称吝啬的回应之后,又接着指衣服,指靴子。

不多时,离开的牧民就带着“萨满”进来毡帐。

那人臃肿的牦牛皮衣上挂满了各色布条,看起来像个五颜六色的长毛粽子,一颗老得像风化了的橘子似的头插在上面。

蓝玉斋站起来,对着萨满作了一揖。

老头张开褶皱的嘴唇,露出东倒西歪的发黑牙齿,用语调古怪的汉话问:“你们是,作家?写什么?”

“衣食住行,风俗文化。”

老头的五官扭出年迈的困惑,乌骨适时出声:“吃饭、神、祭祀。”

困惑转变成满意,萨满点了点头:“好,好。”

他们本身拒绝草原之外的一切,却非常希望自己的神明能够被外人知晓与信奉,不过事实是反着来的,汉人对他们强壮的身体很感兴趣,对神明毫不在意。

“你们和,我们,吃饭,吃完,去见族长。”

本应成为族长的乌骨才三十多岁,下一个有“赐福”的孩子应该还没出生,看来乌骨的离开让他们打破了传统,选择了普通人做新族长,这似乎在乌骨的预料之中。

萨满走后,乌骨主动提起旧事:“他叫赛音,从前辅助我管理部族……说是协助我,实际什么都是他在做。

我要离开时,他整天和我说我的离开会给部族带来悲惨下场,我那时不信,一个让好人病死,坏人长寿的神,凭什么我一离开草原,就让地动山摇呢。

如今一看,果然什么也没有发生,大家的日子很好。”

女人和小伙子抱来两件皮做的袍子,三两下把二人裹了进去,尤其蓝玉斋面前的女人,表情超越语言隔阂地感叹着“汉人还挺抗冻,这都没被风刮死”。

穿完衣服,两个壮汉就要带他们出去,二位冒名游记作家只得跟着钻出温暖的毡房。

蓝玉斋:“做出这么大改变,你当时可真是怀揣着以天为敌的决心。”

乌骨轻笑一声:“十几岁的年纪,最不缺的就是决心,那时的勇气,让如今的我每次回望都会胆寒……若是再长大三岁,我都不会敢出走。”

“不是每个人十几岁的时候都那么有勇气,有些人从小就是属羊的,空叫几声之后,就低下头认命了。”

应景似的,两个牧民把他们带到了羊圈边上,半人多高的肥羊低着头咩啊咩啊地踱步,篱笆延伸进白茫茫的雪里,不知这圈到底有多大,只看见牧民两脸“你们汉人没见过这么多这么肥的羊吧,快写,快写”。

“……”

无言之中,蓝玉斋伸手摸了摸最近一只羊的脑袋:“这样的人,我见多了。”

“咩!”

那只羊疑似被摸得很不爽,愤怒地嚎了一声,转身屈膝,犄角向蓝玉斋顶过来,蓝玉斋下意识向后一躲,撞在乌骨身上。

“诶!诶!”

牧民上来驱赶那羊,皮鞭还没到屁股上,它就挤开同僚,张狂地跑远了。

后脑勺磕在胸膛上,咚的一声,把两人都撞得嘶了一声,乌骨扶住蓝玉斋,抽气之后就笑出声来。

刚开始还笑得很矜持,后来大概是越想越有意思,逐渐变成十分开怀的大笑了。

蓝玉斋尴尬地轻咳一声:“好了,别笑了,羊都看过来了。”

这句话好像也很有意思,乌骨的笑更停不下来了,他笑得连腰都微微弯下,那些一直压盖在他身上,虚无又沉重的东西,仿佛被暂时掀走了。

两个牧民不知道人被羊顶了到底好笑在哪,毕竟羊就是会顶人的,但也跟着笑,嘿嘿哈哈的。

蓝玉斋无奈笑叹道:“这下更解释不清我们不想看羊了。”

笑了好一阵,乌骨才停下来,长舒一口气,手掌在蓝玉斋手臂上轻托一下,示意他跟着牧民往前走。

正如蓝玉斋所言,他们果真以为二人很喜欢动物,于是看完羊,又去看牛,看马,这些动物是牧民引以为傲的财产。

来往的空旷地方矗立着一座人工垒起的两人多高的石头堆,几个小孩儿正蹲在石头堆边上,不知在玩什么。

厚重的衣服和短腿让他们看起来像三个撅着屁股的球。

牧民大声说了一句什么,根据语气也听不出是问号还是训斥。

三个球齐齐回头,冻得通红的脸被压在皮帽子下,分不出男女,鼻涕抹在袖子上,已经结成了硬壳。

蓝玉斋心想乌骨小时候是不是也这幅尊容的时候,孩子们已经被牧民赶走,向着牧场跑去,露出他们围着的东西。

那是一堆累叠的尸丘,老鼠和虫子的死尸被看不出来源的灰白烂肉粘合成塔状,被几个孩子从雪下刨出半截。

这丑得出奇的造物的顶上还插着一支不知死活的干枯黑花。

牧民见怪不怪,嘴里说着什么数落的话,几脚把雪踢向尸丘,把那玩意儿堪堪盖住。

“……这是?”

“丑鬼花,似乎只有伐戗有。”

乌骨说。

“是植物么?”

“应该是,比较少见,它们像蒲公英,种子会寄生一些虫和老鼠,宿体快死了的时候,会回到母体根部,变成养料。”

蓝玉斋总觉得这个特性在哪里见过。

牧民拉着他们绕着石堆走了三圈,还叫他们往石头堆上放了新的石头。

“这是‘鄂博’,放牧的人路过这里放上一块石头,是祈求人畜兴旺,我们这样的旅人放上石头,是祈求旅途平安。”

“……”

身侧少见地沉默着,乌骨看向蓝玉斋,见他望着鄂博,眉头微皱。

“怎么了?”

“这里的气场……有些驳杂,我能感到一些不应属于这里的气息。”

“什么气息?”

“人的气息,修仙者的气息,妖,鬼,和……魔族,全都混在一起,散溢出来的部分很淡,但我隐约觉得,它的源头……”

还不等乌骨追问,蓝玉斋自己摇了摇头:“算了,许是山脉绵延,聚气于此——是不是要到饭点了,我们往回走吧。”

这草原上还有其他部族,但伐戗是最富裕的那个,每一个笑得十分憨厚的男女骑上马就是战士,草好就放牛,草不好就去抢劫,抢来的奴隶和牲畜一个待遇,干活,剥皮,吃肉。

乌骨讲完,蓝玉斋轻轻把碗放下了。

“抱歉,不该吃饭的时候说这些。”

“没关系,只是辟谷多年,不喜荤腥。”

人总是会相食的,这种事他流亡时见过,富贵时也见过,人饿得疯了会迫不得已易子而食,炮凤烹龙腻了也会生出“人肉是何滋味”的好奇。

见多了也不觉得多恶心了,只是一提起吃人,就让他想起那倒胃口的魔族。

也不知道好吃人肉的人和好吃人肉的魔到底哪个更让人恶心……哈,手心手背都是粪,有什么可比的。

长桌边坐满了人,人人用小刀割肉削土豆吃,不知是不是听了乌骨的故事,蓝玉斋总觉得他们咀嚼的样子有些令人生厌。

也说不上来具体哪儿令人生厌,只是他莫名地联想到了动物。

他端起碗喝酒,余光扫向对面的萨满赛音,心中盘算着等乌骨睡下就去用术法哄骗他说出关于伐戗文字的信息。

他这一看,赛音凑巧停下了咀嚼的动作,说道:“族长说,你们不用去见他,他知道。”

“知道什么?”

赛音的汉话实在不好,自顾自答道:“他知道,塔拉上的,一切,他都知道。”

蓝玉斋和乌骨对视一眼,在对方眼里看到了相同的疑惑。

“塔拉是草原的意思……我在时,没有首领知道草原上一切事情的说法,大地与天空都是神的,首领也只是人。”

乌骨小声说完,蓝玉斋就大声问道:“伐戗的族长一直如此厉害吗?”

“从前,不是。族长走过,以前。后来回来了,回来之后,就变啦。”

赛音手里拿着油汪汪的切肉小刀,比划着说:“族长知道犯错,改了之后,莽古很感动,赐给他神力,他用神力保佑我们。”

回来?

乌骨就在自己身边,赛音的话并不成立,要么是赛音汉话不好说错了,要么是他觉得没必要和外人说换过族长的事,所以故意模糊事实。

“走过?是指离开塔拉吗?”

乌骨没想到他会问得这么直接,差点被呛住。

赛音没有避而不谈,而是带着一种隐秘的胜利感说道:“小时候想去汉人那,去过了,觉得不好,回来啦。”

“……”

那种“我说什么来着”的满足感不似作伪,可若他们伐戗首领迷途知返,自己身边坐着的又是什么玩意儿?

不过乌骨不可能说谎,所以,应当问那伐戗首领究竟是什么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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