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莱沙隐约听到了远处的人群传来尖叫,不过很快便平息下去。有十几名身穿黑袍的神职人员正穿行在街巷之间疏散人群,镇上的巡卫人员也被惊动了,纷纷涌上街头开始维持秩序。
“居然胆敢挑衅我,你该不会是神族的战斗天使吧?”达利嘉此刻正优雅地悬浮在与西莱沙平行高度的半空中,背后狰狞的骨翼席卷起黑色的烟雾,“魔族尊重战士,但不会尊重一直龟缩在笼子里的胆小鬼。”
钟楼应该也算是图书馆的范围吧……西莱沙只能在暗自祈祷罗萨没有嫌钟楼太高而将其划到空间之外。
说实话,此时西莱沙的内心并没有像她外表看上去那么镇定,魔族肆无忌惮释放出的污秽恶意给她的精神造成了不小的压力,就像人类遇到猛兽会受惊逃走一样,所有生物在面对危险时都会产生这样的本能。
但她还不能逃走,作为镇上唯一的守夜人,西莱沙得替街道上还没完全疏散的居民争取一点时间。
“那个是亡灵书吧?”她试图用说话来分散达利嘉的注意力,“你准备召唤一群低等恶魔出来吗?”
广场上方那本书仍毫无依托地漂浮在半空中,缠绕在上面的锁链已经被解开,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翻动着书页,粘稠的血红色烟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散,汇聚成一条小小的瀑布向着地面流淌。
人类之中的黑巫师可以用亡灵书召唤出地狱中的低等恶魔驱使,那么恶魔本身使用召唤法阵,会有什么东西应召而来?
“手无寸铁地面对一个魔族居然还敢分心。”达利嘉笑着摇了摇头,“该说你愚蠢还是勇敢呢?”
“肯定比你要勇敢。”西莱沙毫不客气地说,“你连和罗萨正面较量的胆子都没有,只会在背后搞阴谋诡计,你的先祖不会为你感到蒙羞吗?”
在西莱沙的印象里高阶魔族都有很强的家族及领地意识,讽刺他们的姓氏和先祖大概就和辱骂人类女性直系亲属的效果差不多。
“对于羔羊来说,无知是一种幸运。”达利嘉非但没有被激怒,反而露出一种说不清是讽刺还是怜悯的诡异神情,“你到底知不知道他是谁?”
西莱沙敏锐地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一丝颤抖,“怎么,你很害怕罗萨?”
“能躲避危险总比深陷其中而不自知要好。”达利嘉很快便又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在诱惑猎物掉进陷阱再慢慢吞噬这件事上,那个人可远比我卑鄙得多。”
西莱沙朝远处瞥了一眼,圣灵会的人和镇上的巡卫人员互相配合,街道已经迅速被清空了。这让她松了口气,学着罗萨的样子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怕死还要嘴硬,你这种人在路边踩到石头恐怕都会发抖,生怕它跳起来打你的头吧?”
“闭嘴,你有什么资格说我?”达利嘉脸色阴沉下来,恼羞成怒似的甩手掷出一团火焰,那团不过拳头大小的暗紫色火焰嘭的一声炸开,在钟楼上灼烧出一个巨大的空洞。
西莱沙慢慢地睁大眼睛,达利嘉自己也愣了一秒,脸上陡然间露出狂喜的表情,“看来她那边也成功了。”
“方糖”消失了,西莱沙不禁打了个哆嗦,罗萨出什么事了?居然在这种时候……他嵌套在灰铅笔外层的保护屏障消失了!
“看来你已经失去主人的庇护了。”达利嘉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像个陷入癫狂的表演者一般在半空中旋转了几,圈然后猛地俯冲下去,显然已经对钟楼上的猎物势在必得,“没关系,我会代替他好好品尝你的灵魂的。”
钟楼顶端的混乱并未波及到教堂背后的墓园,在外人看来这片死者长眠之地一如既往地宁静凄凉。
莹蓝色的方块暴雨似的从半空中往下砸,地面上令人目眩的魔法阵已经隐隐出现了裂痕。阿斯琪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正徒劳地试图用自己微薄的力量修补这个不甚结实的牢笼。
罗萨所在的角度看不见悬浮在半空中的召唤阵,但他能嗅到空气中一股特殊的气味,“真是狼狈啊,连以塞书都掏出来了。”
“达利嘉大人怎么可能搞不定几个人类?他之前不肯使用那本书,只是不想被自己的家族发现踪迹罢了。”阿斯琪的额头上已经沁出汗珠,“自由,这才是达利嘉大人真正想要的东西。”
“他所谓的自由就是在人间大闹一场然后轰轰烈烈地死去吗?我可以满足他这个心愿。”罗萨轻飘飘地说,“至于你,堕天使,你会死在他前面。”
“我还不急于同这个世界告别。”阿斯琪漆黑的脸上忽然浮现出诡异的笑容,“倒是您,有没有感觉到自己失去了什么呢?”
罗萨的瞳孔陡然收缩成一线,他发现不知从何时开始,自己感觉不到西莱沙那边的情况了。
由于刚刚觉醒的西莱沙还无力自保,他每次外出之前都会将整个钟楼放入“方糖”的空间之内,这样自己无论在哪都能感知到她那边的情况。
可就在刚刚,这种联系忽然被切断了。
“您太傲慢了。”阿斯琪神色森冷,“就像七宗罪的代表,曾经堕天的阿尔西法那样,傲慢会让你失去一切。”
在罗萨近乎暴虐的催动下,周围的空间和脚下的阵法几乎在同一时间砰然碎裂。因空间扭曲而产生的巨大乱流撕开地面,整个墓园瞬间塌陷,凭空出现一个足有五六米深的巨坑。
他刚准备处理掉那个堕天使,就有人就先他一步动了手。一道炽烈的风声呼啸而过,六柄燃烧着火焰的长剑流星般划过虚空,尽数穿透阿斯琪的身体将她钉死在半空中。
这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燃烧在银白剑身上的熊熊火焰迅速蔓延到阿斯琪全身,女人发出一阵凄厉而疯狂的惨叫。不过惨叫声没有维持多久,她很快便被燃烧殆尽,化作一团看不出形状的焦炭。
空间破碎时残余的乱流搅碎了她的灰烬,于是一切尘埃落定。
罗萨沉默地望向某处,六柄燃烧着的银白长剑宛如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同时飞向教堂侧面那条窄窄的小巷,有人缓缓从阴影之中走了出来。
那是一名身材枯瘦头发花白的老牧师,身上裹着宽大的黑袍,乍一看不像神职人员,倒像从坟墓里爬出的枯骨。
“上次见面还是在弗嘉利亚吧?你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老牧师哑声说,“没想到还能在人间相遇,罗萨·加西亚先生。”
达利嘉像是捕猎中的鹰隼一般猛地向下俯冲,西莱沙无处可避,只能下意识往铜钟后面躲。不过想象之中血肉横飞的场景并没有发生,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周围的空间产生了些微的扭曲,泛起一层莹莹的蓝光。
原本势在必得的达利嘉径直从她的身体中穿了过去,由于惯性在半空中一个踉跄。他赶紧振动了几下翅膀重新恢复平衡,用魔族的语言低声骂了句什么。
他眯起眼睛望向远处的尖顶教堂,从那个方向传来一股让他很不舒服的气息,洁白而冰冷,像是寒冬腊月一场让世间生机尽断的大雪。
看来罗萨·加西亚遇上更为棘手的东西了。达利嘉盯着眼前重又躲进笼子里的猎物,短暂权衡过后便不再理会西莱沙,转身振翅返回到召唤阵中心,重又捧起那本被血雾包裹着的以塞书。
罗萨缓慢地吐出一口气,直到此时他才感觉到那人身上雪山一般圣洁而寒冷的气息,带着浩瀚的压迫感,铺天盖地填满这一方小小的墓园。
对于曾上过战场的他来说,这股气息几乎约等于死亡。
“唯有炽天使才有净化同族的能力,阻止西莱沙堕落的人果然是你。”罗萨冷冷地盯着那个人,菱形的竖瞳看起来有些慑人,“我早该想到的。”
“我几乎不会去干扰西莱沙的生活。”牧师的声音苍老平静而温和,“加西亚先生,距离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六十三年,是什么让你又来纠缠她?”
“你不能指望一个睚眦必报的魔鬼学会原谅。”罗萨冷嘲道,“你呢?神族的大天使长又为何要违背条约到人间来?””
“为了带她回去,西莱沙毕竟是我唯一的学生。”老牧师叹了口气,“当初她宁愿自杀堕天也不肯回去,没想到如今的选择还是一样。”
他的话让罗萨产生了些微的动容,他低声说:“我当初明明已经放她自由。”
“这一切都是她自己做出的选择。”老牧师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露出悲哀的神情,“我以为,至少你能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罗萨下意识抬手,指尖堪堪悬停在自己左胸口心脏的位置,灼烧的痛感让他自嘲地笑了笑,“你在替她开脱吗?”
“我只是希望她能回去。”老牧师用悲悯的神情望着他,那悲悯就像是一团光,凌迟着久居黑暗之人的双眼。
“你有什么资格说出她应当回去这种话?当初神族暗中干预厄琉妲转生的事,当真以为我们不再计较了?”罗萨语气一沉,散落在四周的蓝色方块不停地变幻着形态,群星一般璀璨绝美却又杀机毕露,只待一个念头便蜂拥而上将对面的老人撕碎,“你们想要她,不过是想要一个能囚禁厄琉妲灵魂的躯壳而已。”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近乎咬牙切齿,不得不用全部的自制力压制住暴虐的怒火。越来越多的蓝色方块在头顶连接成一片天幕,来自地狱阴冷的杀机令神族的大天使长不得不出声警告。
“战争已经结束了,魔族的辅政官大人。”老牧师沉声说,“眼下无论是神族还是魔族都需要休养生息。”
“神族能否继续养精蓄锐,取决于你今天的态度。”罗萨牵动嘴角冷笑了一声,“没有哪个魔族会畏惧战争。”
“你说的对,神族没有资格决定西莱沙是否应当返回天堂。”老牧师再次叹了口气,本就枯槁的脸似乎更苍老了几分,“我今天可以代表神族做出承诺,从今往后,再不会有任何神族主动出现在西莱沙面前,包括我。”
“神族的信誉有目共睹。”罗萨讽刺说,“我不相信你们的承诺。”
“而这一切的前提是,她是自由的。”老牧师并未理会他的嘲讽,神色严肃地说道,“西莱沙的身体和灵魂必须绝对自由,你不得做出任何违背她意愿的事。”
罗萨不以为意,“我凭什么听你的?”
“加西亚先生,我知道她曾经伤害过你。”老牧师说,“但你有没有想过,圣光剑阵那样一旦设下就必死的局,你是怎么从中活下来的?”
罗萨感觉到自己的胸口咯噔一下,像是一脚踩空了。
“是她不想让你死。”老牧师平静地说,“是她给你留下了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