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浴在神圣光辉之中的西莱沙捧着这本来自于天国的经书，不知不觉间已经泪流满面。

原来她在祈祷时聆听过的天国福音是真的，浮现在脑海里那些陌生的画面也是真的。九重天上当真有神族的使者存在，来自于神明的光辉也从不曾抛弃自己的信徒。

西莱沙至此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来时路，她诞生于神族的生命之树，在圣泉的沐浴之下长大——她是一个天使。

在神圣光辉所化作的“茧”之外，她所看不到的地方，将圣经交给西莱沙的棕发女孩五官开始变得扭曲狰狞。她的手臂刚刚被圣光蹭到了，圣光宛如炽热的烙铁熨过娇嫩的肌肤，她几乎能嗅到自己皮肉被烧焦的味道。

女孩咬紧牙关用另一只手拂过伤口，一层虚幻的光膜迅速融入肌肤将灼痕遮挡住，手臂立刻恢复完好如初的模样。恰巧此时书中的光芒渐渐隐去，光之茧慢慢变淡消失，低着头站在其中的银发少女仿佛重获新生。

“原来天堂才是我诞生之处。”西莱沙合上书页，手指抚摸着圣经书脊上的希伯文。她用虔诚的语气低声祈祷，祈求神原谅她在无知之时犯下的错。

“谢谢你，阿斯琪。”祈祷结束之后她抬头望向对面的女孩，准确地叫出了她的名字——知晓同族的姓名正是天使的能力之一。

“自从被放逐到人间之后，我以为直到生命结束都不会有机会再次觉醒了。”

有淡淡的光晕在西莱沙翠绿色的瞳孔之中流转，其中多了一丝恍惚和悲悯。她的神情也产生了些许变化，原本便有些冷淡的脸此时更是一片漠然，乍一看同教堂里华美的大理石雕像并无两样。

“若非长久停留于人间会消磨我们的生命，天使本应永恒。”阿斯琪合拢双手冲对方行礼，“我同你一样是被神留在人间的使者，很高兴认识你。”

两人交流时所用的都是名为希伯语的古老语言，西莱沙欠身回礼，银白的发丝雾一样自脸颊边垂下。

“从我拥有记忆开始到现在，已在人间度过六十三年。”西莱沙低头注视着自己掌心的纹路，用一种不悲不喜的平淡语气说，“我拥有过伙伴又失去了伙伴，拥有过家人也失去了家人，甚至一度以为自己是什么不老不死的怪物。”

伴随着觉醒而来的是一种不知名的虚弱感，她发现自己并没有恢复神族应有的力量，甚至无法展开背后的翅膀——那里仿佛正在被灼烧一般剧痛。

“神族的儿女，怎么可能是怪物？”阿斯琪叹了口气，她能看出西莱沙的脸色不太好，“你看起来并不开心，西莱沙，觉醒这件事不足以让你感到喜悦么？”

“我只感觉到茫然。”西莱沙将圣经放回到桌面上，“我似乎想起了一些事，却又遗忘了更多事。”

“神如果已经抛弃了我，为何还要派人来赋予我第二次觉醒的机会？神如果还没有放弃我，又为何让我失去记忆被放逐到人间六十三年？”

她反手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肩胛骨，“神究竟想做什么？”

“没人能窥探祂的想法。”阿斯琪的神情既敬畏又悲哀，“你刚刚说自己遗忘了什么事？”

西莱沙并没有回答问题，而是用令人不安的眼神看了阿斯琪一眼：“你的翅膀脏了。”

“我在人间停留得太久，已经被污染了。”阿斯琪垂眸，身后若隐若现的羽翼呈现出淡淡的灰色，“如今虽然还没有完全堕落，但是无法再回到天堂了。”

“我遗忘的正是这件事。”西莱沙叹了口气，“我不知道自己当初为什么会被天堂放逐。”

“失去记忆或许是一种保护，毕竟天使很容易被人间的欲望污染。”阿斯琪咬了咬嘴唇，“冒险用圣物让你想起自己的身份是我自作主张，毕竟我无法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同胞遭受苦难……你知道吗？有一个魔鬼正潜伏在你身边。”

“……罗萨。”西莱沙看着椅子上那件被人随手丢下的男装外套，神情并不惊讶。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阿斯琪反倒有些意外。

“之前只是隐约感觉到他不太对劲。”西莱沙苦笑，“所以真的是他？”

阿斯琪表情凝重地点了点头：“有些恶魔会特意来到人间猎杀的天使，我们有许多同族都是这样遇害的，天使的灵魂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种食物。”

罗萨的伪装很差劲，西莱沙想，如果自己能再聪明一些，没准早就能发现什么了。

此时厨房的炉子上正煮着加了橙子和苹果的红茶，罗萨喜欢在茶里加大量的方糖，所以西莱沙在煮茶的时候从不允许他靠近茶壶。

怎么偏偏就是他呢？

“我好像失去神族的力量了。”西莱沙攥紧手指再慢慢松开，“翅膀也消失了……这就是被放逐的代价？”

“天堂只接受纯白的灵魂，被流放的天使会失去同生命之树之间的联系，换句话说，神族抛弃我们了。”阿斯琪坚定地说，“我们只能自己想办法拯救自己。”

西莱沙自嘲似的轻笑了一声，看起来有点颓唐。

“别灰心，西莱沙，应该先想办法保证你的安全。”阿斯琪用同情的眼神看着她，“一个失去力量的天使落到魔鬼的手里，我简直不敢想象你都经历了什么。”

经历了什么？西莱沙有些迟钝地想，罗萨似乎并没有将自己腌制好了切块摆盘的打算，反倒是阿斯琪焦急的模样让她误以为自己已经危在旦夕。

“亲爱的，不如我先带你离开这里，这个地方太危险了。”阿斯琪语气诚恳，“起码要先送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我才能放心。”

西莱沙眯起眼睛看着她灰色的翅膀，下意识拒绝了，“不用了，起码暂时不用，谢谢你。”

似乎察觉到自己语气生硬，她很快又补充了一句，“不必担心，恶魔的事我自己可以应付。”

见她态度坚决，阿斯琪只得遗憾地说：“那好吧，你自己要小心……这本书留给你吧，圣物可以护身，你比我更需要它。”

自从多年前神族决定不再插手人间的事务之后，曾被派遣到人间的天使集体返回天堂，留在这片大地上的圣物便越来越少。曾被天使拿在手中帮助人类的圣物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失去作用，西莱沙接触到的这本书上神族的气息已经很微弱了，最多再过三五年它就会彻底变成一本普通的经书。

她没有理由拒绝这个好意，于是上前一步握住那人的手，“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该如何感谢你？”

“兄弟姐妹本就该互相帮助。”阿斯琪似乎并不喜欢被人触碰，很快便挣脱开了。“我最近几天住在这附近的一家旅馆里，有麻烦了随时可以来这里找我。”

她从嵌着大颗珍珠的蕾丝手包里掏出一支精致的钢笔，又从桌上抽出张借书卡在空白的背面写下一个地址，然后忍不住又叮嘱了一句，“遇到什么事一定要来找我，这关乎你的安危，千万不要逞强。”

“好的，我明白。”西莱沙看了一眼卡片上的地址，将女孩送到门口，“路上小心。”

由于刚刚下过一场雨的缘故，街道上的行人寥寥无几。

在路边支起遮雨棚售卖水果的小贩们正在谈论最近涌入旺普的一群外地人，那些人既不是商人也不是游客，即便在烈日之下依旧裹着严严实实的黑色长袍，胸前悬挂着用银链串起的十字架，女性头上则戴有温帕尔头巾，这是神职人员的打扮。

但是不同于普通的神职人员，这些人身上都配有武器，那是一把细长的银色火铳，雕刻着宗教花纹的手柄让它看起来不像火器，倒像是个精美的装饰品。这些人彼此交谈时对同伴的称呼是修女和神父，有居民敏锐地听出了他们口音属于旧教圣都拉兰庭。

这群来自圣都教皇座下的神职人员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似乎为了追捕什么人。

罗萨经过路口的时候看见几名神父正在用刻有咒文的银棍探查周围异常的魔法波动。人类的小玩意探测不出高阶魔族，但神族在返回天堂之前给人间教会留下很多工具，其中大部分都是专门针对魔族的——以防万一，他选择避开大道走小路返回图书馆。

走小路会经过镇子边缘那片罕有人迹的胡桃林，罗萨忽然停下脚步，猛地一振翅膀——有六片巨大的黑色羽翼凭空浮现在他的背后，席卷而起的风让跟在他身后的男人不得不抬起手死死将礼帽按在头顶。

一路尾随着罗萨至此的，正是曾在蛋糕店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中年人。

黑雾缭绕的巨大羽翼托起罗萨的身体悬浮在半空中，与此同时他的相貌也产生了些微的变化，尖刺和鳞片正在从他周身关节要害处冒出来，宛如斗兽的獠牙一般包裹着这具同人类极度相似的躯体。两截黑色犄角悄然顶破光洁的额头，泛着金属一般冰冷的光泽。

恢复恶魔的模样并没有让他变得狰狞，反倒让那张维持人类外表时过于清秀的脸多了几分邪气的俊美，何况恶魔还一手提着点心袋子，另一只手中拿着橘黄色的雨伞。

不知何时四周温煦的风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处不在却又无处可寻的阴冷气息，缭绕在罗萨身上的黑雾同样渗透至周围的空气里，如同死神拖动着衣摆悄然而至，一呼一吸间将恐惧化作实质。

尾随他的中年人下意识倒退了一步，高阶魔族的气息有很强的攻击性，对于同族来说即是震慑也是警告。

“我看你有点眼熟。”罗萨傲慢地打量着他，湛蓝色的瞳孔像是风暴来临前的大海一样微微有些发黑，“你认识我吗？”

“堕天使一般的黑色六翼，辅政官大人这双翅膀至今仍是魔界七十二城的噩梦。”中年人毫不犹豫地依照魔族的礼节脱帽弯腰行礼，同时报上自己的姓名，“我叫达利嘉，安图家博罗萨尔的小儿子。”